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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已过,帝国财政大臣官邸主楼的书房却依然固执地亮着灯。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隔绝了外面的黑暗与冷风,却也把这方巨大空间捂得空气凝滞,只剩下壁炉里木柴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鹅毛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

洛兰·冯·克劳迪乌斯几乎是埋在文件堆里。宽大的黑檀木办公桌早已不堪重负,帝国各郡的税赋报告、军需处的庞大开支清单、农政署哀嚎着歉收的奏报……像一座座小山丘,几乎要将她纤细的身形彻底吞没。空气中弥漫着羊皮纸、墨水和灰尘混合的独特气息,微苦而沉重。油灯的光芒将她伏案的影子拉长,摇曳地投在身后高耸的书架上,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她揉了揉酸涩到发烫的眼角,太阳穴突突直跳,指尖因长时间翻阅冰冷纸张而冻得有些麻木。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不再是前世周明眼中清晰流畅的报表,而更像一群在纸上爬动、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色甲虫,啃噬着帝国早已千疮百孔的根基。

三周。这个可怕的倒计时如同冰冷的绞索,悬在帝国的脖颈上,也悬在她的心上。宫廷上下,贵族圈内,无数双或明或暗的眼睛都在盯着她,等着看这位史上最年轻的女财政大臣如何在这片财政的焦土之上表演一出华丽的覆灭。

疲惫像潮水般一波波涌来,侵蚀着她的意志。她放下手中一份关于南方边境军需采买、金额高得离谱的清单,向后靠进宽大的椅背,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驱散颅内的闷痛。视线无意扫过桌角,那里堆放着几叠尚未整理归档的旧文件,是上一任大臣留下的陈年记录。她伸手,试图在这片混乱中找出一份关于去年秋税入库的原始凭证作为对照。

指尖在泛黄发脆的纸页间翻动着,灰尘被搅起,在灯光下打着旋。一张薄薄的、边缘卷曲的纸片从一份厚重账簿的夹层里滑落出来,无声地飘落在深色的桌面上,如同一片枯叶。

那不是正式的公文。纸质粗糙,带着手工毛边,透着一种私密的、急切的气息。洛兰的目光被它攫住了。她迟疑了一下,伸出被墨迹染黑了一小块的指尖,将它轻轻捻起。

一行凌厉却明显带着仓促笔锋的字迹撞入眼帘:

“税务大臣阿尔布雷希特伯爵的手……伸得太长了。南方三郡的矿山税赋,经他手,竟凭空蒸发了三成!其心可诛。”

字写得用力,几乎要穿透纸背。

洛兰的心脏猛地一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她屏住呼吸,指尖微微颤抖着,迅速向下看去。

“军务大臣海因里希……呵,好一个帝国柱石!连他的亲卫队长都在帝都购置了价值万金的庄园,钱从何来?军费,帝国的血,都流进了他们的私囊!”

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在她紧绷的神经上。税务大臣阿尔布雷希特,那个在宫廷宴会上总是端着优雅微笑、眼神却像打量猎物般的男人;军务大臣海因里希,身材魁梧如铁塔,声音如同洪钟,眼神锐利得能穿透铠甲……这些都是帝国权力巅峰的巨头,是帝国女皇倚重的重臣!前任财政大臣,她的“前身”,竟然在暗中调查他们?

纸页下方的字迹陡然变得急促、潦草,墨水浓淡不均,仿佛书写者正被巨大的恐惧或者某种迫在眉睫的危险追赶着:

“他们共同……”

最后几个字母被一道长长的、失控的墨迹粗暴地拖曳开去,像一道绝望的伤痕,横亘在纸页下方,戛然而止。墨水在“同”字后面甩出一个丑陋的污点,再无下文。那污点晕染开来,像一个凝固的、无声的血渍,又像一个巨大的问号,死死堵在了洛兰的喉咙口。

共同?共同什么?共同侵吞?共同构陷?还是……共同策划了针对财政大臣的……

寒意,并非来自书房内略显沉闷的空气,而是从骨髓深处骤然炸开,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前任财政大臣那年轻的、带着几分英气的面容在她记忆中一闪而过——一个才华横溢、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却在一次外出巡视时突发“心疾”,毫无预兆地倒在了驿站的台阶上,再也没能醒来。当时朝野震惊,哀叹天妒英才。现在回想,“心疾”?多么完美的借口!完美得像一层精心织就的迷雾!

那根本不是什么意外!是谋杀!一场针对帝国财政大臣核心调查的、赤裸裸的谋杀灭口!而这血淋淋的真相,此刻就在这张冰冷残破的纸片上,在她洛兰的指间剧烈地颤抖着!她握着的不是一张纸,分明是一份用生命书写的控诉状,一份染血的遗书!而她洛兰,这个占据了逝者身躯的异世灵魂,在浑然不觉中,已经一步踏进了这个致命的旋涡中心,继承了这份来自地狱的请柬!

惊恐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窒息。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她下意识地想将这张烫手的残页甩开,如同甩掉一条毒蛇!

就在她指尖颤抖着松开纸页,慌乱无措地想要撑住桌沿稳住身体时,她的手肘猛地撞翻了桌角的一个物件。

“哐当!”

一声闷响在死寂的书房里格外刺耳。

是那枚克劳迪乌斯家族世代相传的财政大臣黄金印章!沉重的印章翻滚着,从桌面跌落,在洛兰试图去抓的瞬间,冰冷坚硬的边缘重重地磕在了她左手的手背上。

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

“嘶——”洛兰忍不住抽了口冷气。

然而,就在这疼痛袭来的刹那,异变陡生!

一股无法抗拒的、源自血脉深处的灼热洪流,毫无预兆地从被印章磕中的手背上猛烈爆发!那感觉如同滚烫的熔岩瞬间注入了冰封的河道,沿着手臂的骨骼和经络逆冲而上,蛮横地撞向她的心脏和头颅!眼前的一切——摇曳的灯火、堆积的文件、深色的书柜——瞬间被撕裂、搅碎、扭曲,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令人眩晕的纯粹黑暗!

紧接着,在意识被这股狂暴力量彻底淹没前的最后一瞬,黑暗的中心猛地迸发出刺眼欲目的炽烈金光!

“呃——”

洛兰发出一声短促压抑的痛哼,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重重跌靠在宽大的椅背上,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视野被一片纯粹的金色光芒彻底覆盖,那光芒并非静止,而是如同沸腾的金色海洋,汹涌澎湃,带着难以言喻的灼热和冲击力,冲刷着她的灵魂!

在这片混乱的金色海洋深处,奇异的变化正在发生。喧嚣的金光并非无序流淌,它们开始疯狂地凝聚、旋转、塑形……无数细小璀璨、闪烁着冰冷光泽的金色数字和符号,如同拥有生命的精灵,从光芒的深处急速汇集、涌现!

001……003……002……005……

这不是她认识的任何文字,更不是异世界的通用语,它们仅仅是纯粹的数字异变体!它们跳跃着,碰撞着,如同无数细小的金色星辰在燃烧的熔炉中狂舞。伴随着数字的洪流,更庞大、更清晰的具象图形在她被金光充斥的“视野”中轰然展开!

她“看”到了!

不再是通过纸页上枯燥的报表,而是以一种超越感官、直接烙印在灵魂层面的方式,“看”到了整个帝国庞大经济脉络的恐怖具象!

一条浩瀚无边的、由纯粹金币组成的璀璨河流,横亘在她意念的“天空”!这便是帝国整个财税体系的象征。然而,这条本应磅礴流淌、滋养帝国的大河,此刻却千疮百孔,病入膏肓!

在代表着帝国中枢的位置,那象征着国库的金色水流,已经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细小可怜,仅仅勉强维持着一条细线的模样,在虚空中艰难地流动。而就在它不远处,那些代表着帝国贵族领地的区域,景象却截然不同!

无数条粗壮的、带着狰狞暗红色泽的金色支流,如同贪婪的巨蟒,疯狂地、一刻不停地从那条象征着帝国税基的璀璨大河中抽吸、剥离!每一股暗红支流都连接着一个庞大、华丽、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贵族纹章虚影——双头蛇、咆哮狮鹫、缠绕的荆棘玫瑰……阿尔布雷希特家族、海因里希家族的徽记赫然在列,格外刺眼!它们贪婪地吞噬着本该流入国库的金色洪流,壮大着自身,汇入贵族领地深处那片象征着私人财富的、污浊粘稠的金色泥沼。

与此同时,另一股规模庞大得令人绝望的暗金色洪流,如同一个巨大的、不断旋转的黑洞,正从国库那条可怜的细流中疯狂抽取!这股洪流凝固而沉重,散发着铁锈、硝烟和血腥的混合气息——那是军费开支的真实映像!黑洞的中心,隐隐勾勒出一个狰狞咆哮的钢铁狼头和交叉战戟的符号,那是军务大臣海因里希的个人徽记!无数细小的金色数字纠缠其上,如同扭曲的寄生虫,每一次旋转抽吸,都让国库那条细流更加黯淡一分。

帝国的经济命脉,此刻在她眼中,竟是被这样一群寄生在帝国躯体上的巨大贪婪蛆虫和一头永不满足的钢铁巨兽,联手撕扯得奄奄一息,濒临彻底枯竭!那些数字的流动、窃取、湮灭,带着冷酷的必然性,无声地诉说着帝国财政崩溃的惊天真相!

震撼!冰冷!绝望!

洛兰的灵魂如同被投入了冰火交织的炼狱,在这无比直观、无比残酷的帝国财政末日图景前剧烈地颤抖!她终于彻底明白了,为什么前任财政大臣会死!为什么自己接手的是一个仅剩三条生命的烂摊子!这哪里是简单的财政危机?这是一场早已策划好的、针对帝国心脏的慢性屠杀!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浸透了前任调查者的鲜血和未尽的绝望!

金色的数字洪流仍在眼前疯狂奔涌,帝国财政崩解的末日图景残酷地烙印在意识深处,尚未消退。那份冰冷刺骨的绝望感,几乎要将洛兰冻僵在沉重的椅子里。她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下锋利的冰碴,胸口闷得发痛。

就在这时,书房厚重的橡木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道缝隙。副官艾德里安那张向来沉稳的脸探了进来,眼中盛满了掩不住的担忧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惊疑。

“大人?”他压低的声音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属下听到……有什么东西打翻了的声音?您还好吗?”他的目光敏锐地扫过略显凌乱的桌面,掠过散落的文件,最后定格在洛兰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她额前细密的汗珠在灯光下泛着微光,眼神空洞,仿佛灵魂被刚刚抽离,整个人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更让艾德里安心头一跳的是,他清楚地看到洛兰握着那张残破纸页的右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绷得死白,微微地颤抖着。

洛兰被他的声音猛地拽回现实,心脏像是挣脱了冰封,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她下意识地想要将那张烫手的残页藏起,手指收紧的动作却在半途僵住。藏?有什么用?艾德里安是自己身边最亲近的副手,是前任财政大臣亲自提拔、信任有加的人。而且……那股缠绕在她血脉中的灼热感尚未完全消退,手背上被印章磕碰的地方依旧隐隐发烫,似乎在无声地提醒她刚刚经历的、那颠覆认知的一切——数字的洪流,帝国的失血,前任的死因……以及,这张纸所指向的、无声的死亡警告。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住声音里的震颤。指尖用力到几乎要将那承载着死亡秘密的纸片捏碎,她缓缓地、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决绝,将那张边缘卷曲、墨迹凌乱的残页递向艾德里安的方向。

灯光清晰地照亮了纸页上每一个惊心动魄的字迹——阿尔布雷希特、海因里希的名字,还有那句戛然而止、被绝望墨痕粗暴腰斩的“他们共同……”。

“艾德里安,”洛兰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粗粝的砂纸摩擦过喉咙,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砸在凝滞的空气里,“告诉我……你认得这个笔迹,对吗?”

艾德里安的目光甫一接触到纸页上的字迹,整个人瞬间如遭雷击!那张总是保持着恭敬得体表情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流露出一种混杂着巨大震惊、强烈恐惧和深重悲痛的复杂情绪。仿佛这张薄薄的纸片不是纸,而是一块刚从坟墓里挖出的、滚烫的墓碑。

他的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伸出去的动作僵硬而缓慢,指尖几乎不敢触碰那泛黄的纸面,仿佛上面沾满了无形的剧毒或滚烫的鲜血。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残页,如同捧着主人仅存的遗骸,指腹轻轻拂过那凌厉又仓促的笔画,尤其是最后那道如同泣血伤口般的拖长墨迹。指尖的冰冷与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形成鲜明对比。

“这是……这是……”艾德里安的声音哽在喉咙里,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难以置信的颤抖。他猛地抬起头,眼眶瞬间泛红,里面清晰地映出洛兰苍白的面容。那眼神里充满了痛楚的确认,无需言语,洛兰已经从他的反应中得到了残酷的答案。

“是前任大人……是他的亲笔!”艾德里安的声音终于冲破阻碍,带着压抑的悲痛和愤怒的低吼出来,“绝对不会错!大人他……他出事前的那段时间,总是……总是心事重重,把自己关在这个书房里,通宵达旦地查阅档案,不许任何人打扰……他好像在找什么东西,非常非常关键的东西……”副官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痛苦的喃喃自语,“我们都以为……是财政的压力太大了……谁都没想到……谁都没想到……”

后面的话,艾德里安再也说不下去了。他死死攥着那张残页,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微微颤抖,仿佛在竭力压制着某种即将爆发的巨大悲恸和愤怒。沉重的空气里,只剩下壁炉中木炭轻微的爆裂声,和他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

洛兰的目光缓缓移开,落在书桌一角。那枚沉重的克劳迪乌斯家族黄金印章静静地躺在那里,深沉的黄金在灯光下流淌着冷酷而内敛的光泽。刚刚正是它的冰冷边框,磕开了隐藏在她血脉深处的秘密,也让她“亲眼”见证了前任用生命换来的、这条染血的调查之路指向何处。这枚印章,是帝国财政权力的象征,此刻在她眼中,却更像是悬挂在脖颈上的沉重枷锁,或者……一张通往坟墓的单程票。

前任财政大臣死了。无声无息,像一颗被碾碎的棋子。凶手是谁?阿尔布雷希特?海因里希?还是他们“共同”背后的那个人?他们如同一群庞大而丑陋的食尸鬼,蹲守在帝国腐烂的躯体上,贪婪地吸食着帝国的血液。而她洛兰,这个继承了这副身躯和身份的灵魂,已然被推到了悬崖边。退一步,或许能苟延残喘,但帝国会彻底滑入深渊,前任的血也白流了;进一步,则是直面那张吞噬了前任的、深不见底的血盆大口。

艾德里安眼眶通红,他紧紧攥着那张残页,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属于前任大人的遗物,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他猛地抬头看向洛兰,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嘶哑:“大人!您……您打算怎么做?这太危险了!那些人……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他的恐惧清晰可见,如同实质的寒气渗透过来。

危险?洛兰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一种近乎虚无的嘲讽和自我剖析的冰冷。危险无处不在,早已像空气一样包裹了她。从她在这具身体里苏醒,接过财政大臣金印的那一刻起,危险就已降临。前任的死不是警告的开始,而是这漫长谋杀链条中一个冰冷的节点。她早已没有置身事外的选项。

“危险?”洛兰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如同冻结的湖面,底下却涌动着刺骨的寒流,“艾德里安,你看这间屋子,”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四周堆积如山的卷宗,每一叠纸张都像是一座沉默的墓碑,“每一份亏空的报告,每一条被截断的税源,都沾着血的味道。”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凝滞的空气,落在艾德里安耳中,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重量。那枚冰凉的黄金印章静静地待在桌角,像一只沉默的眼睛。洛兰的目光最终落回艾德里安手中那张承载着死亡讯息的残页上。前任的字迹,那戛然而止的控诉,仿佛带着尚未冷却的温度,灼烧着她的指尖。

“他看到了,”洛兰的声音更低沉了,带着一种洞悉真相的疲惫和决绝,“他看清了这些数字背后的血,所以他死了。”她微微停顿了一下,室内只剩下壁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如同无声的倒计时。“而我,”她缓缓抬手,不是去拿那张纸,而是轻轻盖在自己的心口,隔着华服的布料,感受着那具身体里陌生的、年轻的、却已刻上了死亡印记的心脏的跳动,“而我,现在也看到了。”

艾德里安眼中的惊愕和恐惧凝固了。他看着洛兰,看着新任大臣脸上那种超越了年龄、超越了性别、甚至超越了死亡的奇异平静。那不是无知者的无畏,而是看清了深渊全貌后,反而生出的、一种近乎残酷的坦然。

“……我们,”洛兰直视着副官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如同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命运,“我们都在为同一个东西送死。帝国财政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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