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浮屠前锋的哀嚎尚未在寒风中散尽，戚光冰冷如铁的命令已再次撕裂空气：“装填！第二发！霰弹！目标——溃散之敌！距离四百步！”
炮阵上短暂的狂喜被这命令狠狠砸碎。幸存的炮手们猛地惊醒，呛人的硝烟味混杂着不远处新鲜浓烈的血腥气，直冲鼻腔。他们强压下目睹袍泽惨死的恐惧和呕吐的欲望，手忙脚乱地行动起来。撬开新的药包，将定量的颗粒黑火药倒入滚烫的炮膛，用推杆压实。这一次，倒进去的并非沉重的铁球，而是大量细小的铁砂、碎铁片组成的死亡风暴——霰弹。火药量也相应减少，以追求更宽广的杀伤覆盖面。
“嘎吱——嘣！！！”
就在这装填的紧要关头，一声令人牙酸胆裂的金属扭曲断裂声，混杂着木头爆裂的巨响，如同地狱的丧钟，猛地在炮阵中央炸开！
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紧。
只见那门位于阵列正中的“雷吼”一号炮，炮架后部那根粗壮的主承力横梁——为了追求极致的轻便，它由多层硬木胶合压制而成——在承受了两次恐怖的后坐冲击后，终于走到了极限！一道狰狞的裂纹瞬间贯穿了横梁整个截面！
下一瞬，是彻底的崩解！
“咔嚓——轰隆！”
粗大的硬木横梁如同被无形的巨斧劈开，从裂纹处彻底断裂！失去支撑的沉重炮身，在第三次装填后尚未击发的状态下，连同炮架前半部分，带着巨大的势能猛地向后上方翘起、翻转！如同一条被激怒后失控甩尾的钢铁巨蟒！
“小心——！！！” 撕心裂肺的嘶吼在死寂中爆发，却已迟了。
那名正俯身在炮尾、全神贯注调整引信准备点火的炮长，首当其冲！沉重的炮尾如同攻城锤般狠狠扫中了他的腰腹！
“噗！” 令人骨髓发寒的骨裂声清晰可闻。
炮长的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被凌空抽飞出去数丈远，重重砸在冻硬的地面上。身体扭曲成一个不可能的角度，口中鲜血狂喷，瞬间没了声息。
而崩飞的炮架碎片，化作了致命的弹雨！一块巴掌大小、边缘锋利的断裂硬木，如同旋转的飞斧，带着凄厉的啸音，狠狠劈中了旁边负责装填的年轻炮手的脖颈！
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炽热的液体溅红了旁边冰冷的炮身和洁白的积雪！年轻炮手脸上还凝固着上一刻欢呼的激动，眼睛瞪得滚圆，双手徒劳地捂住喷血的颈项，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另一块崩飞的沉重铁箍，呼啸着砸向了第三名负责搬运弹药的炮手胸口！
“咚！” 沉闷如擂鼓！
那炮手连惨叫都未能发出，胸甲肉眼可见地凹陷下去，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量撞得倒飞出去，口中喷出的鲜血在空中划出一道刺目的红线，落地后抽搐了几下，便再无声息。
三滩迅速扩大的暗红，在洁白的雪地上刺眼地绽放。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味，瞬间压倒了硝烟的气息，沉甸甸地弥漫开来。方才还因首轮齐射而沸腾的狂热，如同被泼上了万载玄冰，瞬间冻结。幸存的炮手们僵立原地，脸色惨白如雪，眼神空洞地望着那扭曲的炮骸和倒下的袍泽，巨大的恐惧和茫然吞噬了他们。
“一号炮损毁！炮组…全员殉国！” 传令兵带着哭腔的嘶吼，撕裂了死寂，在寒风中颤抖。
土丘之上，戚光挺拔的身躯几不可察地一晃，脸上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石，锐利如刀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片血泊之上，握着佩剑的手背青筋暴突，指节捏得发白。李严更是倒抽一口冷气，瞳孔骤缩，眼底翻涌着巨大的震惊与痛惜，方才对火炮的质疑仿佛被这惨烈的一幕狠狠扇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
“稳住！其余各炮！继续装填！目标不变！开火！！” 戚光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寒冰中捞出，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与决绝，瞬间压下了所有骚动与恐惧！战争没有时间悲痛，狄人中军那杆巨大的苍狼旗已在混乱中稳住阵脚，前锋的溃散正被后方督战队的弯刀和皮鞭强行遏制！更凶猛的反扑就在眼前！任何迟疑，都将付出血的代价！
“轰！轰！轰！……”
剩余的七门雷吼，带着悲愤与决绝，再次发出了震天的咆哮！这一次，喷薄而出的不再是孤零零的死亡铁球，而是覆盖范围更广、如同地狱风暴般的霰弹铁雨！密密麻麻的铁砂碎屑如同被激怒的马蜂群，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泼向那些刚从实心弹轰击中惊魂未定、正试图重新集结或向后溃退的狄人轻骑！
“噗噗噗噗……”
沉闷的撞击声、战马痛苦的嘶鸣、人体倒地的闷响瞬间连成一片！冲锋的势头被彻底打断，混乱如同瘟疫般向后蔓延！狄人前锋阵列彻底崩溃！
“成了！打得好！” 城头守军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士气如虹！
就在戚光冰冷的目光扫过战场，准备发出下一道命令时，异变再生！
狄人中军那杆巨大的苍狼旗下，一阵骚动。紧接着，一群被绳索捆绑、衣衫褴褛的身影，被粗暴地驱赶到了阵前！他们步履蹒跚，身上带着伤痕，赫然是之前雁回关外围烽燧堡陷落时被俘的守军！其中几人身穿残破的玄色内衬皮甲，胸口位置依稀可见碎裂的暗金色鳞片纹路——正是李岩将军的亲卫，金鳞卫！
“呜——！” 狄人苍凉的号角声陡然变得尖锐刺耳，充满了嗜血的残忍！
只见狄人前锋剩余的铁浮屠和轻骑如同潮水般向两侧分开，让出通道。后方督战队的皮鞭疯狂抽打着那些俘虏，将他们驱赶成一堵摇摇晃晃的人墙！而在这人墙之后，巴图鲁亲自率领的、装备最为精良的数百名亲卫重骑——“铁狼卫”，如同隐藏在阴影中的毒牙，缓缓压上，借着人墙的掩护，开始重新加速！
“肉盾！巴图鲁这畜生！” 李严目眦欲裂，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一眼就认出了俘虏中几个熟悉的面孔，其中一人身材魁梧，满脸血污，正是金鳞卫的队长赵铁柱！那是跟随他兄长李岩多年的心腹！
土丘下的炮阵，炮手们刚刚完成新一轮装填，炮口再次扬起，瞄准了那堵移动的、由自己袍泽组成的血肉之墙！负责点火的炮手，手指紧紧捏着燃烧的火绳杆，汗水顺着额角滑落，目光死死盯着炮长高举的令旗，只待那挥落的瞬间！
戚光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下水来。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战场，瞬间判断了形势。巴图鲁此举狠毒至极！若不开炮，铁狼卫将借着人墙掩护，一举冲垮己方阵型！若开炮，先死的便是那些被俘的袍泽！其中还有李岩的心腹！这不仅是战术上的两难，更是对军心士气的致命打击！他眼中寒光爆闪，握着令旗的手猛然抬起，就要挥下——慈不掌兵！为了雁回关，为了身后千千万万的百姓，这个骂名，他戚光背了！
“戚光！你敢！！！”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自身旁响起！李严须发戟张，双目赤红如血，死死瞪着戚光那即将挥下的手臂！他猛地一夹马腹，胯下那匹通体墨黑、神骏非凡的墨龙马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与此同时，他手中那柄寒光凛冽的陌刀高高扬起，直指前方！
“陌刀队！随我——救人！！！”
吼声如雷，震动四野！早已在步卒方阵前列严阵以待的三百陌刀手，在李严这声决死冲锋的号令下，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巨大的陌刀齐刷刷扬起，雪亮的刀锋汇成一片死亡的森林！沉重的脚步踏地，发出沉闷如鼓的轰鸣，震得大地都在颤抖！灰褐色的棉甲汇成一道决绝的洪流，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紧随着那道墨黑色的闪电，悍然撞向狄人重新涌来的黑色狂潮！
“李严！你……” 戚光的手臂僵在半空，看着那道义无反顾冲向死亡地带的墨色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有震怒，有痛惜，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理解。他终究没有挥下令旗。
“戚帅！炮……” 传令兵焦急地看向戚光。
“停！” 戚光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冰冷刺骨，“炮口抬高！目标——狄人中军帅旗！压制后方弓手！” 他不能开炮，至少不能对着那片混杂着沼泽的区域开炮。李严的决死冲锋，是绝境中唯一的破局之法，却也意味着巨大的牺牲。他只能尽全力压制狄人的远程支援，为那支陷阵的陌刀队争取一线渺茫的生机。
“轰！轰！轰！” 七门雷吼的炮口猛然抬高，喷吐的烈焰和霰弹越过混乱的前沿，狠狠砸向狄人中军后方集结的弓骑兵阵列，暂时压制了如雨的箭矢。
战场核心，李严一马当先！墨龙马通灵，感受到主人决死的意志，四蹄翻飞如墨云卷地，速度快到了极致！一人一马，竟在狄人射来的零星箭雨中奇迹般地穿过，瞬间撞入了那堵混乱的俘虏人墙边缘！
“金鳞卫！向我靠拢！斩断绳索！” 李严声如霹雳，手中陌刀化作一道匹练般的寒光，横扫而出！刀锋过处，两名驱赶俘虏的狄人督战骑兵连人带马被斩成数段！腥热的血雨喷溅！
“是李将军！” “李严将军来救我们了！” 俘虏群中爆发出绝处逢生的哭喊！尤其是那些金鳞卫，看到熟悉的墨龙马和那柄标志性的陌刀，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的稻草，拼命挣扎着向李严的方向涌来！
“拦住他！杀了他！” 狄人阵中响起巴图鲁愤怒的咆哮！更多的铁浮屠和轻骑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从两侧疯狂扑向李严和他身后刚刚撞入敌阵的陌刀队！
真正的绞肉战场瞬间爆发！
陌刀队如同一根滚烫的铁钎，狠狠刺入狄人汹涌的黑色浪潮！巨大的陌刀挥舞起来，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尖啸！每一次挥砍，都伴随着骨断筋折的闷响和战马濒死的惨嘶！刀光如墙，血肉横飞！前排的陌刀手瞬间被狄人骑兵的冲击撞得人仰马翻，但后排的战士立刻踏着袍泽的尸骸，怒吼着将沉重的陌刀再次劈下！以步抗骑，唯有以命换命！
李严便是这柄“铁钎”最锋锐的尖端！他胯下墨龙马神骏异常，左冲右突，灵巧地避开致命的攻击。手中那柄百炼陌刀，此刻已化作死神的镰刀！刀光过处，无论是狄人骑兵还是战马，无不支离破碎！他目标明确，直扑俘虏群中央，那个被几名狄人精锐死死看守的金鳞卫队正赵铁柱！
“将军小心！” 赵铁柱嘶声大喊！
就在李严一刀劈飞挡路的狄人，即将冲到赵铁柱身前时，斜刺里，一支淬毒的狼牙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如同毒蛇般射来！目标并非李严，而是他胯下的墨龙马！
李严察觉时，已来不及格挡！
“唏律律——！” 墨龙马发出一声悲怆的长嘶！那支重箭狠狠贯入了它强健的脖颈！剧毒瞬间发作，黑色的血液如同喷泉般涌出！墨龙马前蹄猛地一软，巨大的身躯带着无匹的惯性向前轰然栽倒！
“墨龙！” 李严心胆俱裂！他拼尽全力在战马栽倒的瞬间滚鞍落马，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勉强稳住身形！左腿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似乎被倒下的马身压了一下，但他此刻已顾不上了！
“保护将军！” 紧跟在后的几名陌刀手亲卫目眦欲裂，疯了一般扑上来，用身体和陌刀死死挡住四面八方刺来的长矛弯刀！瞬间便有两人被捅穿，血染黄沙！
李严拄着陌刀，单膝跪地，头盔早已不知飞落何处，披头散发，左腿传来阵阵麻木与剧痛交织的感觉。他抬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赵铁柱。赵铁柱身边仅剩的两名金鳞卫正拼死抵挡着狄人的围攻，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铁柱！挺住！” 李严怒吼一声，不顾左腿的剧痛，猛地站起！体内残存的内力疯狂涌入陌刀，刀身发出嗡鸣！他如同受伤的猛虎，拖着伤腿，再次扑了上去！一刀横扫，将围攻赵铁柱的最后两名狄人拦腰斩断！
“将军！” 赵铁柱挣脱了绳索，扑到李严身边，看到李严左腿铠甲明显凹陷扭曲，鲜血正从缝隙中渗出，脸色大变！
“带人…走！” 李严拄着陌刀，强撑着身体，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他环顾四周，陌刀队以巨大的伤亡代价，硬生生在狄人阵中撕开了一道短暂的血口，一部分俘虏正在他们的掩护下向外冲杀。
“不！将军！我们一起走！” 赵铁柱吼道。
“执行…军令！” 李严猛地推开他，转身面向再次汹涌扑来的狄人骑兵，手中陌刀再次扬起，刀锋所指，杀气凛然！他以残躯，为袍泽断后！
就在这时，土丘上的戚光，眼中寒芒爆射，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战机！
“炮队！目标——铁狼卫前锋！霰弹！开火！”
“轰！轰！轰！……”
七门雷吼再次发出震天怒吼！这一次，喷吐的死亡风暴精准地覆盖了巴图鲁铁狼卫的前锋！刚刚摆脱俘虏人墙、正要加速冲锋的狄人重骑，瞬间被密集的霰弹铁雨扫倒一片！人仰马翻，冲锋的势头再次被狠狠打断！
“火铳队！目标——苍狼旗下！自由射击！” 戚光的命令如同冰雹般砸下！
早已在侧翼列阵待命的火铳骑兵，立刻策动战马，如风般掠出！他们在疾驰中端起手中那比鸟铳更短更轻便、威力却毫不逊色的新式燧发火铳（墨衡改良版），对着混乱狄人中军帅旗方向，扣动了扳机！
“砰！砰！砰！砰！……”
清脆密集的铳声如同爆豆般响起！一道道白烟在骑兵阵中弥漫开来！虽然精度有限，但这突如其来的、来自侧翼的攒射，尤其是几发流弹打在苍狼旗杆上溅起的火星，让狄人中军核心瞬间陷入更大的混乱！
“好机会！全军——压上！” 戚光拔出腰间佩剑，剑锋直指前方！他身边的令旗官疯狂舞动令旗！
憋屈已久的雁回关步卒方阵，如同决堤的洪流，爆发出震天的喊杀声，挺起长矛，举起刀盾，向着被炮火和火铳打懵的狄人前锋，发起了排山倒海般的反冲锋！
战场形势，瞬间逆转！
混乱的核心，李严拄着陌刀，如同浴血的礁石，死死钉在原地。赵铁柱和几名陌刀手架起他，在混乱中向外冲杀。每一次挪动，左腿都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豆大的汗珠混着血水泥污从额头滚落。
“呃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终于从李严紧咬的牙关中溢出。他低头看去，只见左腿的胫甲在刚才马匹倒下的重压下已完全变形碎裂，锋利的金属边缘深深嵌入皮肉，隐约可见森白的骨茬刺破了血肉！鲜血染红了半条裤腿，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刀山上跋涉！
“将军！坚持住！” 赵铁柱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另一名陌刀手几乎是将李严架了起来，拼死向外冲。
“墨…龙…” 李严艰难地回头，望向那片血肉泥泞的战场中心。他忠诚的伙伴，那匹神骏的墨龙马，静静地倒在血泊中，乌黑的鬃毛被血浸透，那双曾经灵性的大眼睛失去了光彩，空洞地望着阴沉的天空。一支淬毒的狼牙箭，还深深插在它致命的脖颈处。
一股巨大的悲怆和虚脱感瞬间攫住了李严。左腿的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阵阵发黑。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目光扫过被救出的俘虏，在赵铁柱满是血污却无比坚毅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告诉…李帅…赵德海…”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声音低不可闻，随即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将军！！！”
赵铁柱目眦欲裂的嘶吼被淹没在震天的喊杀声中。他和幸存的陌刀手们，架着他们重伤昏迷的主将，在雁回关步卒反冲锋的掩护下，如同怒海中的一叶扁舟，艰难却坚定地冲出了那片死亡旋涡。
土丘之上，戚光看着被抢回的李严，看着他左腿那触目惊心的伤势，再看看战场上那匹倒下的墨龙马，以及那门扭曲的炮骸旁三滩迅速冻结的暗红血迹。他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佩剑。
朔风卷起猩红的披风，猎猎作响。初鸣的雷吼，用敌人的血宣告了它的诞生，却也用自己人的血，染红了冰冷的炮架与土地。
玉碎雁门关，英雄血未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