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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光策马狂奔,冰冷的雨水如鞭子抽打在脸上,他却浑然不觉。怀中那个小小的紫檀木匣紧贴着铁甲下的胸膛,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抽搐。周廷儒密信里那些阴毒的字句,仍在脑海中疯狂撕咬:拥立幼主!割据江南!引鼠散毒!让整个京畿化为炼狱,成为他们重掌权柄的祭品!

“驾!”他嘶吼着,靴跟狠狠撞向马腹,胯下战马在泥泞中奋蹄狂奔,溅起浑浊的泥浪。身后亲卫紧紧跟随,马蹄声在风雨中踏出雷霆般的鼓点。必须立刻呈报陛下!这已不是简单的谋逆,而是要将整个王朝拖入深渊的绝户毒计!

**“师傅!师傅!您醒醒啊!”**

凄厉的哭喊穿透风雨,撕裂了格物区棚屋外鼠群尖啸织成的恐怖帷幕。小七跪在角落的草堆旁,死死抱着墨衡滚烫的身体,泪水混着雨水糊了满脸。墨衡双目紧闭,脸上是死灰般的颜色,只有胸口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起伏,证明这位耗尽心力的老匠人还留着一口气。

“水…水出来了…”旁边一个学徒守着那兀自流淌着清水的竹管模型,声音空洞,巨大的喜悦刚刚腾起就被这更沉重的打击碾得粉碎。棚内摇曳的灯火,映照着几张年轻而绝望的脸。

角落里,阿林也挤在人群中,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悲伤,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扫过那张摊在地上的木板图纸——后山坡度最佳挖井点的标记清晰可见。他喉头滚动了一下,迅速低下头,将眼底深处那丝难以言喻的兴奋死死压住。

“都围在这作甚!师傅耗尽了心神,是累的!快!去弄点干净的温水来!还有,把那包金疮药粉再找出来!”小七猛地抬头,抹了一把脸,强自镇定地指挥着。他不能乱,师父倒下了,他就是主心骨。几个学徒如梦初醒,慌忙行动起来。阿林立刻应声:“我去烧水!”转身就扑向角落那个泥炉,动作麻利,仿佛要借此驱散内心的某种躁动。

棚外,鼠群的尖啸陡然拔高,无数利爪疯狂抓挠着薄弱的木板和草帘,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整个棚子都在簌簌发抖。那浑浊的泥水顺着缝隙流淌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腥臊。

**“让开!急报陛下!”**

戚光如一阵裹挟着血腥与泥水的旋风,冲到了御帐外。守卫的羽林军认得他那身标志性的铁甲和布满血丝、杀气腾腾的眼睛,无人敢阻拦。他一把掀开厚重的帐帘,刺鼻的药味、汗味和血腥味混合着浓烈的艾草烟熏气息扑面而来。

帐内光线昏暗。赵琰仰面躺在御榻上,面色比纸还要苍白,嘴唇干裂泛着青紫色。他胸口缠裹的层层白布,在心脏偏上的位置晕开一片刺目的、深褐色的血污,边缘还渗着新鲜的猩红。每一次艰难而微弱的呼吸,都伴随着身体无意识的细微抽搐,仿佛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内里破碎的创伤。王承恩佝偻着背,守在最靠近御榻的阴影里,浑浊的老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皇帝的脸,手里紧紧攥着一串冰冷的沉香木念珠,指节捏得发白。

艾德里安正背对着帐门,俯身在一个小小的药碾前。他金色的头发失去了光泽,沾满灰尘和汗渍,束发的带子也歪斜了。他专注地研磨着一些深绿色的、气味苦涩的植物碎屑,那是他刚刚从营地周围绝望搜寻回来的、疑似有退热作用的野草。他身边简陋的木台上,放着几个小小的瓷瓶,里面是仅剩的、浑浊的奎宁提取液,色泽暗淡,是昨夜他几乎不眠不休,用最原始的方法从有限的树皮里熬出来的最后一点希望。

“陛下!”戚光单膝重重砸在冰冷潮湿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顾不得礼仪,双手将那紫檀木匣高高捧过头顶,声音嘶哑如刀刮铁锈:“臣在废窑场周廷儒据点,搜获此物!内有逆贼周廷儒与江南道按察使王道远等人密谋篡逆之铁证!其心之毒,其计之绝,亘古未有!”他飞快地复述着密信的核心内容——拥立幼主、割据江南、引鼠散毒、阻绝南北!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寒意和滔天的愤怒。

王承恩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佝偻的身体瞬间绷紧如猎豹,死死盯住那个木匣。他干瘪的嘴唇无声地蠕动了一下,仿佛要将“周廷儒”这个名字嚼碎咽下。

艾德里安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惊愕地转过身。他湛蓝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写满了疲惫与难以置信。虽然不能完全理解那些复杂的政治阴谋,但“引鼠散毒”、“阻绝南北”这几个词所代表的灭绝人性,足以让他这个见惯了海上残酷的异邦人也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寒意。

帐内死一般寂静,只有赵琰微弱艰难的呼吸声,以及帐外更显狂暴的风雨声。那小小的紫檀木匣,如同一个潘多拉魔盒,静静躺在戚光的手上,散发着令人绝望的诅咒气息。

就在这时——

“咳…咳咳…咳——!”

一连串剧烈到撕心裂肺的呛咳猛然从御榻上爆发出来!赵琰的身体像是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抽打,剧烈地弓起,又重重摔落。他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疯狂地转动,仿佛在与某种无形的梦魇殊死搏斗。大股大股暗红的、带着泡沫的鲜血,不可抑制地从他口中、鼻腔中涌出,瞬间染红了胸前的绷带和下颌,在明黄色的锦被上洇开大片刺目狰狞的污迹。

“陛下!”王承恩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惊呼,几乎是扑了过去,用颤抖的手想去擦拭,却不知从何下手。

艾德里安也一个箭步冲到榻前,手指迅速搭上赵琰滚烫得惊人的颈侧脉搏,又翻开他的眼皮查看瞳孔。他脸色瞬间变得比赵琰还要难看:“上帝啊…肺腑在出血!鼠毒攻心!脉搏…脉搏快得像要挣脱出来!他在燃烧自己!”

“药!艾先生!药!”王承恩的声音带着哭腔,绝望地看向艾德里安身边那仅剩的几瓶浑浊药液。

艾德里安痛苦地摇了摇头,声音干涩:“这点奎宁…压制不了如此猛烈的毒性了…它像野火…在吞噬他…”他拿起一个瓷瓶,小心地掰开赵琰的嘴唇,试图将那苦涩的药液灌进去。然而大部分都混着鲜血涌了出来,只有极少量渗入喉咙。

赵琰的身体依旧在可怕的抽搐和呛咳中挣扎。他的意识似乎沉沦在无边无际的黑暗血海深处,无数扭曲的、赤红眼睛的巨鼠在啃噬着他的血肉,腐朽的淤泥堵塞着他的口鼻,沉重的锁链将他拖向深渊。一个冰冷、毫无感情的机械声音在他意识深处反复回响:

【宿主生命体征濒临崩溃,鼠疫杆菌(Yersinia pestis)变异株已突破多重生理屏障…强烈建议立即兑换‘病原体清除协议’…消耗国运点数5000…可即刻生效…】

那声音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仿佛只要他一个念头,所有的痛苦都将烟消云散。

不!

一个来自灵魂最深处的怒吼在血海深渊中炸响。赵琰那几乎被黑暗完全吞噬的意识碎片,骤然爆发出一点微弱却无比执拗的光。他看到了!在那片代表着兑换的、冰冷的数据洪流深处,他看到的是无数被缩短、被扭曲、被强行中断的文明轨迹!是农田荒芜、技艺失传、思想禁锢!使华夏大地再次陷入无休止的轮回黑暗!周廷儒密信里那些“幼主”、“旧制”、“江南根基”的毒芽,仿佛正在那被牺牲的三百年文明废墟上疯狂滋长!

代价!这是窃取未来三百年的代价!

“不…换…” 一个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分辨的气音,从他满是鲜血的唇齿间艰难地挤出,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的火星。他残存的意志死死地抗拒着那冰冷的系统诱惑,仿佛用灵魂在呐喊拒绝。

艾德里安和王承恩都听到了那模糊的音节,却不明所以。王承恩老泪纵横,只能徒劳地用干净的布巾擦拭着赵琰口鼻不断涌出的污血。艾德里安则紧锁眉头,徒劳地翻找着自己那个简陋的药箱,希望能找到一点奇迹。

就在这时,一阵细弱、断续的歌声,如同破开阴云的微光,艰难地穿透了风雨和帐内的绝望,从邻近的医帐方向飘了进来。

“……新稷树…发新芽…春风吹过…百姓家…”

那是几个刚刚被艾德里安用最后一点奎宁救回来的病童,在昏沉中无意识地哼唱起营地流传的、关于皇帝带来新粮种希望的童谣。歌声稚嫩、破碎,却带着一种原始的生命力。

这细若游丝的声音,竟像是一把无形的钥匙,猛地插入了赵琰混乱濒死的意识深处!血海与鼠群的幻象被骤然撕裂!

他“看”到了!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某种超越感官的意志——他看到了格物区那简陋棚子里,从竹管中汩汩流出的、象征着墨衡以命相搏换来的清泉!他看到了营地里堆积如山、在雨水中加速腐败、流淌着污浊黄水的尸体!他看到了那些尸体周围,在泥泞中兴奋翻滚、皮毛沾满尸水的硕鼠!他看到了更远处,那些临时挖掘、早已被雨水灌满、如同巨大脓疮般散发着恶臭的浅坑尸堆!

**水源!尸体!鼠群!**

三个词如同三道惊雷,在他混乱的意识中劈开一道惨白的缝隙!一种源自最深切恐惧和责任的明悟,瞬间压倒了一切痛苦和系统的蛊惑!

“呃…啊…!” 赵琰的身体猛地向上挺起,仿佛要挣脱死神的怀抱。他那双紧闭的眼睛骤然睁开!

然而,那双眼眸中却没有一丝清明,只有一片骇人的、彻底的血红!眼白部分完全被浓稠的血色覆盖,如同两汪沸腾的血池!瞳孔在血红的底色上剧烈地收缩扩散,毫无焦距,充满了濒死野兽般的狂乱和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决绝!

他染满鲜血的右手,如同挣脱了铁链的鹰爪,带着一股完全不像濒死之人的、近乎狂暴的力量,猛地向上抬起,死死攥住了离他最近的艾德里安的手腕!力道之大,让艾德里安痛呼出声,感觉腕骨都要被捏碎!

紧接着,一连串嘶哑、破碎、却异常清晰、带着古老音阶与语法韵律的词语,如同地狱深处的诅咒,从赵琰那不断涌血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Incendite… omnia corpora mortuorum… calx… non sufficit…”***

(焚烧…所有尸体…石灰…不够用…)

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艾德里安的耳膜!

艾德里安如遭雷击,整个人瞬间僵直!那双因疲惫和忧虑而布满血丝的湛蓝眼眸,骤然瞪大到极限,瞳孔紧缩如针尖,充满了无与伦比的惊骇!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拉丁文!

是极其精准、带着古罗马军团命令般不容置疑口吻的拉丁文!

这个来自遥远东方的年轻皇帝…这个在他认知里应该深锁于紫禁城、沉浸在儒家典籍中的天子…怎么会…怎么可能在这种濒死的时刻,用如此精准的拉丁语下达命令?!

艾德里安的脑中一片空白,只有那句染血的拉丁语在疯狂回荡。他下意识地看向被赵琰死死攥住的手腕,那滚烫的、沾满粘稠鲜血的手指,像烧红的铁箍。他又猛地看向赵琰那双彻底血红的、非人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任何理智的光,只有最原始的、对瘟疫蔓延的极端恐惧和最决绝的扑灭意志!

“焚…烧…尸…体?”艾德里安用生硬的汉语重复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震惊过后,作为医者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他立刻明白了这命令背后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必要性和科学性——彻底阻断尸体这一最大的鼠疫杆菌温床和鼠群食源!

“石灰不够?”王承恩也捕捉到了艾德里安重复的关键词,他那双老眼瞬间锐利如鹰隼。作为大内总管,他太清楚石灰在防疫中的作用了!陛下这是在用最后的意志,下达最残酷也最有效的终极防疫令!

“传令!”王承恩猛地挺直佝偻的背脊,苍老的声音在这一刻爆发出穿金裂石般的威严,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瞬间盖过了帐外的风雨和鼠啸!他枯瘦的手指直指帐外,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锋:

“即刻起!奉陛下口谕:营地内外,所有染疫亡故者尸骸,无论军民贵贱,一律就地焚烧!彻底焚化!就近取用柴薪、火油,不够就拆棚屋!胆敢阻挠者,无论何人,立斩不赦!着羽林军即刻执行!戚将军!”

“末将在!”戚光早已被赵琰那血瞳和异语所慑,此刻闻声,条件反射般轰然应诺,声如洪钟。

“你部新军,全力配合!封锁所有尸堆区域!驱散围观者!另,火速派人,搜刮营地内外所有生石灰!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洒遍所有营区通道、水井边缘、尸体焚烧之处!快去!”王承恩的命令如疾风骤雨,条理清晰,杀气凛然。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沉默的老奴,而是代行天子意志的帝国獠牙!

“遵命!”戚光再无半分犹豫,抱拳领命,转身如同出闸的猛虎,冲出御帐。他怀中的密信依旧滚烫,但此刻,执行这道染血的焚尸令,成了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他嘶哑的吼声在风雨中炸开:“传我将令!甲队封锁尸场!乙队搜集火油柴薪!丙队,随我来!执行火葬!”

帐内,艾德里安依旧僵立在原地,手腕上残留着皇帝滚烫的指印和粘稠的鲜血。他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又看向御榻上再次陷入深度昏迷、只有胸膛微弱起伏的赵琰。那双血红的眼睛闭上了,但那句精准的拉丁语命令,却如同烙印般刻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他缓缓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本被自己慌乱中碰落的、羊皮封面染着泥点的书——那是他随身携带的、欧洲最新版的《鼠疫汇编》。他翻开书页,找到了关于大规模焚烧尸体以遏制黑死病传播的论述段落,旁边还有他密密麻麻的注释。

看着书页,又看看气息奄奄的皇帝,艾德里安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和震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和决然。他猛地合上书,对王承恩用生涩却无比坚定的汉语说道:“王公公,请让我去指挥焚烧!我知道…怎样烧得最彻底!”

王承恩深深看了他一眼,只吐出一个字:“准!”

艾德里安不再多言,抓起自己药箱旁仅剩的一小瓶烈酒(用作消毒),猛地灌了一口,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入了帐外狂暴的风雨之中。那里,象征着毁灭与新生的火焰,即将冲天而起。

御榻旁,王承恩缓缓坐回阴影里,重新攥紧了那串冰冷的沉香木念珠。他看着赵琰苍白染血的脸,又瞥了一眼被戚光放在御案上的那个紫檀木匣。匣盖并未合拢,借着昏暗的灯火,隐约可见最上面那封密信的信笺一角。信笺上,“火葬令”三个字似乎正散发着幽幽的冷光,与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和帐外隐隐传来的、新军士兵粗暴的驱赶呵斥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残酷而冰冷的末世图景。

帐外,第一堆泼洒了火油的尸堆被点燃了。橘红色的火焰猛地蹿起,贪婪地舔舐着潮湿的尸骸,发出噼啪的爆响和令人作呕的焦臭味。浓烟滚滚,在狂风中扭曲着升腾,如同无数怨魂的舞蹈,将整个瘟疫笼罩的绝望营地,映照得一片诡异而肃杀的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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