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暮色如同被顽童打翻的古墨瓶，浓稠的暗紫色在城市上空肆意晕染，将天际线浸染成一幅水墨长卷。铅云低垂处，霓虹初上，\"川渝老灶\"火锅店的猩红招牌在渐浓的夜色中明明灭灭，潮湿的空气里，\"老灶\"二字泛着朦胧的光晕，像两团跳动的火焰。红砖墙面上，那张泛黄的《重庆森林》电影海报边角已然卷曲，王菲侧脸的剪影被水雾洇得模糊，玻璃窗上蜿蜒的水珠将店内暖黄的灯光切割成细碎的光斑，恍若洒落人间的星子。
林小满站在店门口的台阶上，寒风裹挟着细雨掠过脖颈，她下意识竖起牛仔外套的领子。手机屏幕显示18:15，迟到的十五分钟里，她在梧桐树下反复练习着微笑的弧度，可掌心的汗还是洇湿了衣角。透过蒙着水雾的玻璃，包厢里人影攒动，李明夸张的笑声穿透门板传来，混着火锅沸腾的咕嘟声，搅得她指尖发凉。三年了，她以为自己早已释怀，可此刻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心跳还是不受控地加速。
\"小满学姐！\"包厢门突然被拉开，李明探出半个身子，卫衣帽子上还沾着几粒红油，\"就等你了！再不来我们要把毛肚全涮光啦！\"
扑面而来的热浪裹挟着浓郁的牛油香气，林小满的眼镜瞬间蒙上白雾。她摸索着摘下眼镜擦拭，镜片后的世界由模糊变得清晰的刹那，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斜对角——曹峰正低头转着啤酒瓶，深灰色卫衣的帽子半耷拉在额前，银色项链若隐若现地垂在锁骨处。那是她亲手挑的生日礼物，链子上刻着的\"cF\"字母，此刻正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晃得她眼眶发烫。
\"来来来，坐这儿！\"社长张毅热情地拍了拍身边空位，\"今天你可是大功臣，校刊能上全市文创展，你的排版设计功不可没！\"
林小满踩着满地的花生壳挪过去，白色针织衫的袖口擦过桌沿时，不慎沾了点红油。她慌乱地抽纸巾擦拭，手肘却碰倒了酸梅汤玻璃杯。在液体即将泼洒的瞬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托住杯底，熟悉的松木香水混着啤酒气息扑面而来。
\"小心。\"曹峰的声音近在耳畔。
林小满猛地抬头，鼻尖几乎擦过他的卫衣下摆。三年未见，他的下颌线愈发硬朗，喉结处新添了道浅色疤痕，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如记忆里的深潭，倒映着暖黄的灯光，泛起细碎的涟漪。她感觉心跳漏了半拍，仓促间吐出的\"谢谢\"被火锅的沸腾声吞没。
\"小满学姐，这次校刊能火出圈，你熬夜改稿的黑眼圈都能当国宝了！\"李明举着橙汁挤过来，镜片后的眼睛亮晶晶的，\"说什么都得喝个交杯！\"
包厢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起哄声，筷子敲击碗碟的脆响与笑声交织。林小满脸颊发烫，接过杯子抿了口酸梅汤，发梢垂落挡住泛红的耳尖。余光瞥见曹峰回到座位，又开了瓶啤酒，琥珀色的酒液顺着瓶口滑落，在桌面上蜿蜒成透明的溪流，如同她三年来未曾说出口的心事。
\"曹峰，你也说两句？\"张毅突然拍桌，震得碗碟叮当作响，\"这次校刊封面的赛博朋克风，可是你的得意之作！\"
喧闹声戛然而止，十几道目光齐刷刷投向角落。林小满握着勺子的手骤然收紧，碗里的冰粉被搅出凌乱的漩涡。曹峰抬起头，睫毛在眼下投出浓重的阴影，酒精让他的眼神蒙上一层薄雾。他的目光越过翻滚的红油汤底，直直撞进林小满的瞳孔，那眼神仿佛要将三年的时光都看穿。
\"当年的约定，你到底有没有放在心上？\"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某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空气瞬间凝固，只有火锅的气泡声在寂静中炸裂。林小满感觉血液冲上头顶，举着勺子的手微微发颤，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颤动。她面前的红糖糍粑早已没了热气，糯米的甜香混着空气中紧绷的沉默，压得人喘不过气。
\"......什么约定？\"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毕业旅行。\"曹峰抓起酒瓶仰头灌下，喉结剧烈滚动，\"你说要去青海看星空，在茶卡盐湖拍倒影，还要在黑马河等日出。\"
包厢里响起零星的抽气声。林小满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三年前的画面如潮水般涌来：高考前的夏夜，蝉鸣聒噪，他们躲在操场看台后的阴影里，她指着银河许下诺言，他笑着用校服外套裹住她冻得通红的手，说要带她去看真正的星空。那时的他们，以为未来很长，长到足够实现所有的梦想。
\"抱歉，我去趟洗手间。\"林小满猛地起身，木椅与地面摩擦出刺耳声响。她几乎是逃着推开包厢门，冷风裹着细雨扑面而来，这才发现自己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火锅店后巷弥漫着浓重的油烟味，墙面上斑驳的涂鸦被雨水冲刷得面目全非。林小满靠着潮湿的砖墙，从口袋摸出烟盒。纤细的香烟夹在指间，却迟迟没有点燃——烟盒内侧还贴着高中时的照片，她和曹峰戴着同款熊猫发箍，笑得眉眼弯弯。那时的他们不会想到，三年后的重逢竟会如此狼狈。
\"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熟悉的声音惊得她手指一颤，香烟掉在地上。曹峰站在巷口的路灯下，卫衣下摆沾着几滴红油，额前的碎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苍白的皮肤上。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仿佛藏着无数个未说出口的夜晚。
\"高三暑假。\"林小满弯腰捡起香烟，烟盒边缘已经被磨得起毛，\"你走之后。\"
曹峰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向前迈了半步又停下，帆布鞋碾过地上的落叶发出细碎声响：\"对不起，我不该在那么多人面前......\"
\"记得。\"林小满打断他，指尖无意识地揉搓着烟盒，\"记得你说要在星空下讲《三体》，记得你画的旅行路线图，记得......\"她的声音突然哽咽，\"记得高考结束那天，我在校门口等到路灯全亮，等到保安来清场。\"
夜风卷起巷口的塑料袋，曹峰这才注意到她眼下淡淡的青影。三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午后，母亲的哭喊声与手机震动声同时炸响。他只来得及给林小满发了条\"急事，等我\"，就被父亲拽上了回老家的火车。等信号恢复时，无数条未发送成功的消息刺痛了他的眼，而她的号码早已成了空号。
\"那天我妈突发脑溢血，情况很危险。\"曹峰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我给你发了十几条消息，后来才知道你换了号码。\"
林小满的身体微微颤抖：\"我等了整整十二个小时。从日出到深夜，看着校门口的人潮散去又聚集。我以为......\"她深吸一口气，\"我以为你后悔了。\"
\"我怎么可能后悔？\"曹峰突然上前，握住她冰凉的手，\"我连攻略都做好了，手绘地图还在我家抽屉里。每天晚上，我都会看着地图，想着等你高考结束，我们就出发。\"
林小满猛地抽出手，从牛仔外套内侧口袋掏出两张皱巴巴的车票。南京至西宁的硬卧票面上，2023年7月15日的日期已经模糊不清，边缘处密密麻麻的折痕像是时光刻下的伤痕，而票面上干涸的水渍，是她在候车室里默默流泪的见证。
\"查到你被录取那天买的。\"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在候车室坐了三个小时，看着你的车次发车，才去退的票。那三个小时里，我一直盼着你能突然出现，说一句'抱歉，我来晚了'。\"
曹峰的手指抚过车票上干涸的水渍，喉咙发紧得说不出话。他想起去年校庆，远远望见她站在银杏树下拍照，风吹起她的长发，而他躲在梧桐后，连上前打个招呼的勇气都没有。那一刻他才明白，有些错过，比遗憾更让人痛心。
\"现在还能去吗？\"他攥紧车票，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这次换我在站台等你，从清晨等到日暮。等你考完试，等你忙完工作，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等一辈子。\"
林小满抬起头，路灯的光晕在她湿润的睫毛上凝成细碎的星子。巷口的霓虹灯牌突然闪烁，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重叠在斑驳的砖墙上。火锅店飘来的《成都》歌声里，十八岁的记忆与此刻的心跳渐渐重合。
\"你酒醒了？\"她的声音带着颤抖。
\"醒了。\"曹峰向前一步，火锅的热气与烟草味在两人之间缠绕，\"从你说'记得'开始，就再也醉不了了。这三年，我喝过无数次酒，却再也找不到和你一起喝汽水时的那种甜。\"
林小满突然笑了，泪珠顺着脸颊滑落，在嘴角凝成晶莹的弧度：\"知道吗？这三年我每次看星空，都会想......想我们的约定，还想，你会不会也在某个地方，抬头看着同一片星空。\"
曹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解锁屏幕递给她看：\"看，我保存了你发的所有校刊封面设计图。每次看到你的作品获奖，我都比自己拿奖还开心。还有这个......\"他翻出一张照片，画面里林小满站在银杏树下，阳光透过树叶落在她身上，像极了他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她穿着白衬衫，抱着一摞书，发梢被风吹起的模样。
\"去年校庆，我在礼堂后排拍的。\"曹峰的声音轻柔得像叹息，\"本来想过去打招呼，可走到一半又退回来了。我怕你已经忘了我，更怕你还记得我，却不再想和我有任何瓜葛。\"
林小满抬头看他，发现他的眼角也湿润了。三年时光在他们之间划下鸿沟，却又在这一刻被两颗始终牵挂的心填平。那些未说出口的思念，那些深夜里的辗转反侧，终于在这个氤氲着火锅香的深秋夜晚，找到了出口。
\"回去吧。\"曹峰轻轻握住她的手，\"蛋糕要凉了，而且......\"他指了指包厢方向，透过半开的门缝可以看到李明正举着手机对着里面拍照，\"那群家伙肯定在拍我们。\"
林小满被他逗笑了，眼泪还挂在脸上却忍不住弯起嘴角：\"你还是这么怕出丑啊？\"
\"怕你看到我出丑就跑掉。\"曹峰半开玩笑地说，却在她表情微变时立刻收敛了玩笑的语气，\"这次不会了，我保证。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第一时间出现在你身边，不会再让你一个人等。\"
两人回到包厢时，张毅正举着塑料刀做夸张的演讲：\"...所以说啊，这对黄金搭档就是我们文学社的镇社之宝！来，切蛋糕前，让我们欢迎两位主角发表感言！\"
此起彼伏的起哄声中，林小满感觉曹峰的手轻轻搭在了她的腰后。这个曾经熟悉的触感让她心跳加速，却又莫名安心。三年前那个未完成的约定，此刻仿佛有了新的开始。
\"其实...\"曹峰接过张毅递来的话筒，目光却一直锁定在林小满脸上，\"我想感谢小满，不仅因为校刊的事。\"他停顿了一下，嘴角勾起熟悉的弧度，\"还因为三年前她等我等了整整一天，而我却傻乎乎地不知道。从那以后，每个想你的夜晚，我都会看着星空，想着你会不会也在看同一片天。\"
包厢里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他们。林小满感觉脸颊发烫，却倔强地迎上曹峰的视线：\"所以现在要补偿我什么？\"
曹峰凑近她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垂：\"明天陪我去买去青海的火车票？或者...\"他直起身，举起手机晃了晃，\"现在就可以订机票。这次，我要把三年前错过的星空，都补回来。\"
\"你疯啦？明天就要期中考试！\"林小满瞪大眼睛，却藏不住嘴角的笑意。
\"那就考完试立刻出发。\"曹峰环顾四周，突然大声宣布，\"我提议，这次校刊庆功宴改成旅行动员会！等我们从青海回来，就出一本旅行特刊，把所有的故事都写进去。\"
\"赞成！\"李明第一个举手，其他人也纷纷响应，包厢里顿时热闹非凡。欢呼声中，林小满看着曹峰眼中重新亮起的光芒，突然觉得，所有的等待都是值得的。那些错过的时光，那些未说出口的遗憾，终将在未来的某一天，变成最美的风景。
\"等等，\"她突然举起手，\"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真的去了青海，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十件都行。\"曹峰毫不犹豫地说。
\"到时候不许再像高中时那样，半夜偷偷把我相机里的照片删掉。\"林小满戳了戳他的胸口，\"那次我哭了好久，以为内存卡坏了。\"
曹峰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那是因为你拍了我睡觉流口水的照片！不过...\"他收敛笑容，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这次我会把你拍的所有照片都好好保存，做成相册，再写一本旅行日记，把每天的故事都记下来。\"
\"一言为定。\"林小满伸出小拇指。
曹峰轻轻勾住她的手指：\"一言为定。这次，我们要一起看遍青海的星空，在茶卡盐湖留下倒影，在黑马河迎接第一缕阳光。以后的每一个旅程，我都不想再错过。\"
在众人的起哄声中，曹峰的手覆上林小满的。刀刃切开蛋糕的瞬间，奶油沾到她的指尖，他自然而然地低头轻舔，惹来一阵爆笑。林小满又羞又恼地捶他，却被他顺势揽进怀里。这一刻，火锅的热气、朋友的笑声、还有彼此的心跳声，交织成最温暖的旋律。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云层洒落。林小满靠在他肩头，看着蛋糕上跳动的烛光，忽然觉得，所有的错过与等待，或许都是为了此刻的重逢。就像夜空中的星辰，兜兜转转，终将在属于彼此的轨道上，绽放最璀璨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