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此人,曹梓岳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鄙夷与愤怒。
“一个靠着三皇子外祖家裙带爬上去的蠢货!屁都不懂!上任后胡乱审案,颠倒黑白!我看不过眼,与他争执了几次……”
他灌了口茶,冷笑一声:“结果?哼!于家势大,随便给我安了个‘咆哮公堂、目无上官’的罪名,一纸文书,罢了我的官!”
捏紧了拳头,指节泛白,“心寒了!彻底心寒了!那大理寺,已成了藏污纳垢之所!我一刻也不想多待,收拾了细软,便来投奔你了!”
他看向燕回时,带着一丝自嘲:“燕兄,往后,我曹梓岳就在你这新昌县,讨口饭吃了!你可不能嫌弃我。”
燕回时看着好友眼中尚未熄灭的星火,心中了然。
他郑重道:“梓岳,你能来,我求之不得。我这小地方,庙是小了点,但事情只怕不比你在大理寺时少,甚至更杂更累。你可想好了?”
“累?”曹梓岳嗤笑一声,眼中重新燃起斗志,“只要不是对着那群魑魅魍魉憋屈受气,再累十倍我也甘之如饴!燕兄尽管吩咐,查案、断讼、理卷宗、算钱粮,只要用得着我曹梓岳的地方,绝无二话!”
他拍着胸脯,那副自信满满的模样,依稀还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好!”燕回时也笑了,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有曹梓岳相助,新昌县衙的压力能减轻不少。
曹梓岳像是想起了什么,从随身的包袱里摸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信封,递给燕回时:“对了,差点忘了正事。离京前,永定侯府托人找到我,让我务必把这封家书带给县主。”
他感慨道,“战事阻隔,驿站不通,永定侯府也是费了好大劲才找到我这个顺路的。”
沈嘉岁闻讯匆匆赶来时,正看到曹梓岳递出那封信。
她脚步一顿,几乎是屏住了呼吸。
“家书?”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是,县主。侯爷亲笔。”曹梓岳恭敬地将信递上。
沈嘉岁伸出双手,几乎是有些急切地接了过来。
油布包裹入手沉甸甸的,带着远方的风尘。
她指尖微微发凉,已经快三个月了!
战火切断了所有联系,京城的消息如同石沉大海。
此刻握着这厚厚的家书,仿佛握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股热流瞬间涌上眼眶。
她强忍着,对曹梓岳微微颔首:“曹大人一路辛苦,请先下去好好歇息。”
待曹梓岳被下人引去休息,沈嘉岁几乎是跑着回到了自己的书房。
她反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深深吸了几口气,才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拆开油布包裹。
里面果然是厚厚一叠信纸。
纸张大小不一,墨色深浅不同,字迹更是歪歪扭扭,透着一股笨拙与用力。
正是她父亲,永定侯沈文渊的亲笔。
沈嘉岁一张张翻看,眼眶越发酸热。
这哪里是一封信,分明是父亲每日一封,絮絮叨叨累积起来的思念。
“岁岁吾儿,今日京城落雪了,不知新昌县可冷?多添衣……”
“府里新得了一筐蜜桔,甚是甘甜,若你在家,定爱吃……”
“你娘又念叨你了,说梦见你瘦了……”
“为父今日上朝,又被御史那老匹夫气着了,无妨,回家多吃了一碗饭……”
“后院你种的那株腊梅开了,香气甚好……”
字里行间,全是琐碎的日常,是父亲深沉的牵挂。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实的叮咛和报平安。
沈嘉岁一页页快速翻看着,泪水无声地滑落,砸在信纸上,晕开一小团墨迹。
然而,家书的后半部分,笔迹似乎更潦草了些,内容也悄然转向了京城的波谲云诡。
沈嘉岁拭去泪水,眼神变得专注,开始快速从中提取关键信息:
“……你那大戏楼,唉!程家花了整整十万两雪花银买去,本以为能大展拳脚。谁料于家那起子小人,竟在朝堂上撺掇御史,弹劾戏楼所演新戏‘有伤风化’、‘影射朝政’!陛下震怒,下旨抄没,查封了!程家这十万两,算是打了水漂,满城哗然!”
“程家吃了这天大的亏,岂能善罢甘休?转头就盯上了三皇子侧妃薛锦艺经营的奶茶铺子,也就是你原先那个沈氏茶轩。薛氏接手后,起初仗着你的名头和旧方子,生意倒也不错。可时日一长,再无新花样推出,老客们渐渐不满。
更糟的是,市面上仿冒的铺子如雨后春笋,味道虽不如从前,胜在便宜新鲜。薛氏的铺子门可罗雀,听说,短短数月,竟亏空了十二万两之巨!三皇子和于家,脸都绿了!”
“那薛侧妃走投无路,竟把主意打到了咱家头上!不知听了谁的唆使,跑到永定侯府门前,噗通就跪下了!哭天抢地,求我们给奶茶方子救命!那副做派,真真难看!”
“你祖父何等人物?岂能让她胁迫?老人家当机立断,第二日便请了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友过府赏梅。那薛氏果然又来了,还是那套跪地哭求的把戏!这下可好,她这副威逼利诱不知廉耻的模样,被几位老大人瞧了个真真切切!不出半日,便传遍了京城贵妇圈!名声算是彻底扫地了!”
“听说她灰溜溜地回到三皇子府,三皇妃震怒,斥其丢尽皇家颜面,当即命人掌嘴,夺了她打理铺子的权柄,禁足思过。纵使她怀着身孕,也彻底失了宠,往后日子更难熬了。”
沈嘉岁放下信纸,书房内一片寂静。
窗外阳光正好,她却仿佛看到了京城上空密布的阴云。
程家与于家的斗法,最终以两败俱伤收场,而自己当年无心插柳留下的产业,竟成了这场风暴的中心,也成了薛锦艺自取其辱的导火索。
沈嘉岁叹了口气,指尖划过信纸最后几行,父亲沈文渊那歪扭却透着喜悦的字迹映入眼帘:
“西北苑马寺之事,陛下已准。十月,爹与你娘同赴西北。待安顿妥帖,必设法与你通消息,勿念。”
西北?苑马寺?沈嘉岁微微一怔,随即了然。
父亲这是要在远离京城漩涡的地方,为家族寻一条后路,也为朝廷牧养战马,积蓄力量。
十月……
她望向窗外,夏意正浓,离十月尚远。
也好,远离京城是非之地。
不经意间,思绪飘向大哥沈钧钰。
当初他初到宣州广德县赴任县令,当地豪强世家欺他年轻根基浅,处处刁难。
她这个妹妹远在千里,帮不上手,只寄去了一份详细制白糖的方子。
此物在西晋朝前所未有,晶莹胜雪,甘甜如蜜。
大哥何等机敏?立刻抓住这扭转乾坤的利器,他并未独享,而是以此方为饵,联合了宣州几大实力雄厚的世家共同经营白糖生意。
巨大的利润瞬间将彼此捆绑成了牢不可破的利益同盟。
凭借这源源不断的财源和世家支持,大哥不仅站稳了脚跟,更将广德县经营得如铁桶一般,令朝廷刮目相看。
想到此,沈嘉岁唇角勾起一抹欣慰的笑意。
大哥的路,走通了。
放下信纸,她重新梳理信中传递的京城风云。
程家与于家,太子与三皇子背后的两大外戚势力,斗得你死我活。
两败俱伤!
沈嘉岁眼中闪过一丝冷嘲。
狗咬狗,一嘴毛。这局面,她乐见其成。
至于薛锦艺……沈嘉岁眼中毫无波澜。
那女人竟敢跪到永定侯府门前威逼索要方子?真是蠢到家了!
祖父略施小计,便让她在京城权贵圈里声名狼藉,沦为笑柄。
三皇妃岂能容她?即便怀着皇家血脉,也彻底失宠,禁足冷宫。
京城的风暴暂时波及不到新昌,但这里的乌云,同样浓重。
……
夜深人静,县主府卧房内烛火昏黄。
沈嘉岁倚在床头,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凝重。
“火药配比渐趋稳定,铁壳也在加紧打造,指日可待。”她声音低沉,“可光有武器不行。我们手里没有兵。”
这才是最致命的短板。
再厉害的武器,也需要人去用。
燕回时坐在床沿,正用干布擦拭着随身的长剑,闻言动作未停,只抬眼看了妻子一眼,眸色沉静。
“兵?为夫已有安排。”
“已有安排?愿闻其详!”沈嘉岁追问。
燕回时却只是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只将擦得锃亮的长剑归入鞘中。
“夜深了,先歇息,晚点再看好戏。”
他吹熄了烛火。
黑暗中,沈嘉岁带着满腹疑问,终究抵不过连日操劳,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隐隐约约的嘈杂声浪,穿透了县主府的高墙,直抵卧房。
沈嘉岁猛地惊醒:“外面怎么了?”
“嘘,别动。”燕回时已迅速起身,动作利落地披上外袍,抄起挂在墙上的长剑。
他侧耳倾听片刻,那嘈杂声中夹杂着尖叫和嘶吼。
“是流民营地那边!”他语气一沉,眼中寒光乍现,“你待在房里,锁好门,我去看看。”
话音未落,人已如猎豹般闪出门外。
流民营地边缘,存放着县主府食堂及赈济粮的巨大粮仓区域,此刻火光冲天!
一支手持刀枪棍棒的乱军,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将几座堆满粮食的营帐团团围住。
为首一个满脸横肉的头目,正举着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对着被惊醒围拢过来的大批流民厉声咆哮:
“都给老子滚开!识相的把路让开!老子只取粮食,献给魏王!敢挡路?”
他将火把猛地凑近旁边堆得高高的粮车,“老子一把火烧光它,让你们统统饿死!一粒米都别想剩!”
“魏王?”人群一阵骚动。
永州那个对抗东陵和朝廷的“魏王”?
这群人竟是他的爪牙!
“敢烧我们的粮!”
“跟他们拼了!没粮食也是死!”
“那是县主和燕大人给咱们的活命粮啊!”
绝望瞬间化为滔天怒火。
被逼到绝境的流民们眼睛赤红,操起手边一切能用的东西——锄头、扁担、木棍、石块,甚至有人直接捡起了地上的土块,怒吼着就要往前冲!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炸响:
“住手!”
燕回时持剑赶到。
他身形挺拔,立于火光与人群之前,目光如电,扫过那群乱军:“放下兵器,束手就擒者,可活命!负隅顽抗者,死路一条!”
那乱军头目被燕回时的气势所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随即又色厉内荏地吼道:“活命?呸!跟着你们这群泥腿子饿死吗?老子是魏王的人!抢了粮,献上去,魏王封官赏地!前程似锦!兄弟们,别听他蛊惑!抢粮!点火!”
“点火”二字如同魔咒,几个亡命之徒真的将火把扔向了粮堆。
“不——!”流民们发出绝望的嘶吼。
眼睁睁看着粮食瞬间被点燃,火苗“腾”地窜起。
“烧!烧了我们的粮!杀了这群畜生!”
“杀啊——!”
粮食被点燃的瞬间,彻底点燃了流民积压已久的愤怒。
几千双赤红的眼睛,几千个流民,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朝着百余名乱军狠狠扑了过去。
锄头带着风声砸下!
扁担狠狠抡向头颅!
木棍戳向胸膛!
石块如雨点般砸落!
甚至有人直接扑上去用牙齿撕咬!
人数是绝对的碾压,愤怒是摧毁一切的力量!
乱军头目和他手下的乌合之众,瞬间被这愤怒的狂潮淹没。
惨叫声、骨头碎裂声、兵刃脱手落地的声音此起彼伏。
他们那点武器和凶悍,在数千被彻底激怒的流民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战斗结束得极快。
不过盏茶功夫,那百余名乱军已全部倒在地上,非死即残,再无一人站立。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粮食烧焦的糊味和流民粗重的喘息声。
“快!救火!”燕回时厉声下令。
流民们如梦初醒,顾不上查看地上的敌人,慌忙冲向被点燃的粮车,用衣服扑打,用土掩埋,用一切能想到的办法灭火。
所幸发现及时,火势只蔓延了一小片。
火终于被扑灭。
清点损失。
一车粮食,约两百多斤,被彻底烧成了焦炭。
其余的粮仓和粮堆,保住了。
短暂的沉默笼罩着营地。
火光映照着流民们沾满烟灰和血污的脸庞。
胜利了,敌人被全歼。可看着那堆散发着焦糊味的黑炭,巨大的心痛和愤怒再次涌上心头。
那是救命的粮,是县主和燕大人好不容易筹集来的!
有人蹲在地上,看着烧焦的粮食,无声地啜泣起来。
很快,营地中响起了压此起彼伏的悲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