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转念一想,谁会傻到强攻邳州?
城外有沂水环绕,水流虽不算湍急,但若截断上游,引水灌城,哪怕水攻的效果不尽如人意,也能把城里的人困得动弹不得,到时候再慢慢想办法攻城,岂不是更稳妥?
他哪里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坚城”,不过是座插满空旗、立满草人的空壳子,而他和那六千将士,早已一步步走进了吴川布下的陷阱里,只待一声令下,便要自投罗网。
沂水蜿蜒百里,河道宽窄相间,窄处仅容一叶扁舟,宽处却能并行三艘粮船。
高成即便想把警戒哨铺得密不透风,也终究难顾全下游每一处浅滩与湾汊——
那些藏在芦苇丛后的隐秘水道、被河沙半掩的石碓浅滩,都是防不胜防的疏漏。
吴川捧着泛黄的舆图在坑洞里反复摩挲,指尖划过良城周边的水系脉络,指腹磨过舆图上凸起的墨线,那道被勾勒得清晰分明的沂水,在良城南部恰好拐出一道平缓的河湾。
此处河道开阔,水深丈余,既无暗礁阻碍,又离镇子不远,正是堰塞断流的绝佳位置;
而良城北部,沂水与运河在此交汇,水流湍急如奔马,河道错综复杂,暗涡遍布,别说筑坝堰塞,便是想搭座仅供行人通过的便桥都难如登天,自然不在他的考量之内。
这一点,敌我双方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不过是心照不宣地憋着劲,等着夜幕降临后再发难。
良城虽挂着“城”的名号,实则就是一座依水而建的寻常镇子。
镇子外围连半丈高的土墙都没有,只在路口处竖着几根朽坏的木栅,更别提能抵御兵锋的砖石城墙。
高成率军抵达时,勒马站在镇口远眺,放眼望去尽是低矮的土坯民房与连片的青黄田垄,田埂上还留着未收割的稻茬,风一吹便簌簌作响。
这般平坦开阔的地界,既无山林丘壑可藏兵,也无高大建筑可据守,他心里反倒松了口气——
对面的敌人即便有埋伏,也藏不住大股人马,顶多是些散兵游勇的骚扰。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不敢有半分怠慢,当即派出数十名哨骑,分赴四周十里之内探查,约定每隔半个时辰便回报一次,务必确保没有意外变故。
他哪里知道,吴川的人马确实就在良城左近,却压根没在地面上停留片刻。
三千新兵将士像栽萝卜似的,全藏在了镇子外围的地下坑洞里。
这些坑洞是顺着地势横向挖掘的,深约丈余,宽能容两人并排屈膝而坐,洞口用茂密的狗尾巴草和苍耳丛遮掩得严严实实,若非特意拨开草丛仔细查看,根本看不出半分异样。
将士们都是手脚并用地爬进坑洞的,进去后便将随身携带的草席铺在潮湿的泥土上,只在野草丛的缝隙里留了细小的呼吸口,既能透气,又能观察地面动静。
便是骑兵踏着马蹄从上面疾驰而过,也只觉得脚下是松软的土地,顶多因草下的木板略有弹性而愣神片刻,绝想不到这看似寻常的草皮下,竟藏着数千待命的精锐。
坑洞里漆黑一片,唯有几处呼吸口透进微弱的天光,将士们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只竖着耳朵听着地面上的风吹草动、马蹄声、人语声,便是偶有咳嗽,也得死死捂着嘴,把声音憋在喉咙里,生怕泄露了半分踪迹。
高成没有下令扎营,六千人马借着田垄的高低起伏、民房的斑驳墙影,在地面上四散潜伏开来。
枯黄的草根遮不住人的身形,便顺势趴在田埂后,后背贴着微凉的泥土;
低矮的土坯房挡不住视线,便半倚在墙角,腰间佩刀的刀柄轻轻抵着掌心。
若是燃起营火、竖起营帐,那意图也太过明显,极易打草惊蛇。
他心里盘算得清楚,要等天黑透了,再借着夜色的浓墨做掩护,悄悄动手堰塞河道。
双方就这么隔着数十米的距离,一边是藏在地下坑洞、屏气凝神的吴川所部,一边是伏在地面、目光警惕的高成人马,都在默默等待夜晚的降临。
日头渐渐西沉,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慢慢沉入地平线,余晖将沂水染成一片金红,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碎金般的光芒随波荡漾。
风里带着河水的微凉水汽,拂过脸颊时带着几分清爽,只有偶尔掠过的鸟雀啼鸣,“啾啾”几声便消失在天际,短暂打破这份诡异的宁静,随后又是更深的沉寂。
夜幕初垂时,天边还残留着一抹淡淡的橘红,高成抬眼望向邳州方向,只见城头灯火通明,无数人影在城墙上攒动不息,火把的光晕摇曳不定,像是守军仍在四处巡逻戒备,不敢有半分松懈。
他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心里暗忖:
这些守军倒真是敬业得有些愚蠢,明知沂水即将被堰塞,城郭大概率要遭水淹,居然还日夜守在城头,难道就不怕洪水漫城时慌了手脚,连逃生的路都找不到?
可转念一想,怕不怕又有什么关系?
等今夜堰塞完成,明日上游水流暴涨,漫过堤岸,淹了邳州城,看他们还能不能这般镇定自若。
到时候,城里的人要么弃城而逃,要么束手就擒,终究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他握紧了腰间的佩刀,刀柄的纹路硌着掌心,心里只盼着夜色再浓些,好早些动手,将邳州城稳稳收入囊中,从而与总兵汇兵于徐州城。
戌时的夜色还未浓透,天边仍残留着一丝暗紫的余晖,像被墨汁晕染开的淡彩。
高成麾下的六千人便已悄无声息地动了身。
将士们肩头扛着空沙袋,粗布衣衫被夜风灌得鼓鼓的,脚步尽量放轻,脚尖先落地,再缓缓踏实,却终究掩不住数千人的动静——
草鞋踩过草地的窸窣声、沙袋与衣襟摩擦的沙沙声、偶尔传来的低声呼喝,在寂静的夜里交织成一片隐秘的喧嚣。
队伍分成两队,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
一队直奔沂水岸边的沙渚,那里的沙土松软,无需费力便能挖出大半,将士们挥着铁铲,“叮叮当当”地挖沙填袋,铁铲偶尔撞击到地下的石块,脆响断断续续,在夜里传得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