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辙拂落肩头花瓣起身,玄色劲装掠过青石案:“大哥这局死棋,不如弃了。”佩剑撞上棋罐的脆响里,他大步流星往宴厅去。
裴戬独坐残局前,指尖捻着那枚深陷棋盘的墨玉子。
案角战报被风掀开,露出漠北地形图上新添的朱砂标记——正是郁澜改良冻疮膏的配方运送路线。
端王府后花园的桂花香里掺着丝火药味。
娄蜜捏着团扇,指尖戳了戳石桌上的蟹壳酥:“听说圣上要给世子指婚呢,昨儿在御花园听人说是要将护国公府的许姑娘许配给裴世子。”她故意拖长调子,瞥见陈素素绞帕子的手背爆出青筋。
裴霖突然从紫藤架后探出头:“澜姐姐陪我去喂锦鲤!”
不由分说拽着郁澜就往九曲桥去。
青石板缝里的苔藓还沾着晨露,郁澜绣鞋滑过时,瞥见月洞门后闪过玄色衣角。
“二哥!”裴霖脆生生一喊,郁澜腕上的翡翠镯子磕在栏杆上,“叮”地一声。
裴辙从竹影里转出来,腰间新换的犀角带钩还沾着漠城的黄沙。
“四姑娘。”他抱拳行礼,袖口露出半截绷带——正是上月遇袭时郁澜提醒要当心的左臂。
郁澜福了福身,鬓边白玉步摇纹丝不动:“二公子伤可大好了?”
裴辙耳尖泛红,从怀里掏出个织锦匣子。掀开时满亭生辉,银丝掐成的海棠簪花躺在绛红绒布上,花蕊洒着金粉,叶脉嵌着孔雀石,日光下流转着靛蓝幽光。
“漠城最好的匠人打了三个月。”裴辙指尖蹭过匣子边缘,“多谢四姑娘那日以梦警醒。一点小心意,不成敬意,还望姑娘笑纳。”
“好精巧的手艺!”郁澜笑着截住话头,葱指虚虚抚过簪花,“可惜我素日不戴这些累赘物。”
她故意晃了晃腕间翡翠镯,“您看,连这对儿都要压断手腕呢。”
裴霖酸溜溜插话:“二哥何时给我打过簪子?上回生辰礼还是让管事随便买的……”话没说完就被兄长瞪得缩脖子。
小丫鬟适时端来桂花糕,郁澜拈起一块递给裴霖:“尝尝新渍的糖桂花。”
裴辙摩挲着匣子暗扣,忽然道:“四姑娘可需要漠城的雪参?听说老夫人近日咳嗽得厉害?”
“二公子消息灵通。”郁澜拿帕子拭去指尖糖粉,“不过太医说祖母虚不受补,倒是前日提起想找本《地藏经》。”她抬眼笑得眉眼弯弯,“听闻漠城广觉寺的藏经阁十分灵验。”
“我明日就差人去抄!”裴辙急急接话,反应过来又赧然低头。
廊下铜铃被风吹得叮咚响,他借着理袖口偷看郁澜侧脸——少女正专注地喂锦鲤,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唇角还沾着糖霜。
陈素素躲在太湖石后咬破了嘴唇。
她认得那簪花样式,分明是漠城女儿出嫁时戴的并蒂莲。
娄蜜摇着团扇凑过来:“哟,这不是素素姐最爱的金丝枣?”她故意抬高声调,“怎么碾成泥了?”
郁澜将簪花还给了裴辙,起身告辞。
裴辙追了两步又停住,站在原地叹了口气。
经过荷花池时,郁澜听见身后“扑通”一声——定是那簪花被扔进了池底。
暮色浸染端王府时,假山石缝里钻出几簇晚香玉。
郁澜提着湘妃色裙裾往暗处退,金丝绣鞋碾碎满地松针。
方才与裴辙在梅林说的那番话,此刻仿佛还沾在衣襟上,教她不敢往灯火通明处走。
青苔斑驳的石径转了个弯,八角亭里漏出半幅玄色蟒纹袖。
裴戬指间转着枚黑玉棋子,石案上残局映着琉璃灯,恍若星子落进墨池。郁澜脚步滞在第三步青砖上,檐角铜铃恰被夜风撞响。
“世子安好。”她福身时,鬓边点翠步摇纹丝不动。
黑子“嗒”地叩在檀木棋盘:“手谈一局。”
裴戬指尖还沾着棋篓里的沉香屑,目光扫过她裙摆沾的梅瓣,“二哥倒舍得放你独行。”
郁澜捏着云子轻笑:“世子往日最忌瓜田李下,今日倒是坦荡。”
鹅黄穗子垂在棋盘边,随她落子的动作扫过“天元”位。
前世为与他多待半刻,她曾将整本《忘忧清乐集》翻得卷边,此刻白子走势倒有七分像他惯用的“铁网势”。
裴戬忽然倾身拾起她袖口沾的松针,玄色暗纹广袖带翻两盏冷茶:“与顾辞学射,同二哥论诗,四姑娘倒是博采众长。”
黑子截断白龙时,亭外惊起夜枭,扑棱棱撞碎满地月光。
郁澜指尖白子悬在“三四路”,前世他教她破“倒垂莲”的画面突然刺进眼眶。那时他握着她手腕落子,虎口薄茧磨得她腕间红了一片。
“世子棋风诡谲,“她转落在“五五位”,梅蕊香从袖袋里漫出来,“倒让我想起位故人。”
“哦?”裴戬两指夹着黑玉棋敲打案沿,声如更漏,“可是教姑娘骑射的那位故人?”
琉璃灯将他侧脸映得半明半暗,眼尾那颗小痣随笑意微动,恍若前世他执笔点在她眉心的朱砂。
棋盘渐成困龙之势,郁澜突然弃子认输。
石青色缠枝纹袖口拂乱棋局:“幼时府里请过位教我棋艺的老先生,如今怕是已作古了。”她故意将茶盏碰出脆响,惊飞亭角避寒的麻雀。
裴戬突然以指蘸茶,在石案上画出道残谱。
水痕蜿蜒如前世合卺酒洒在婚书上的印渍:“四姑娘可知,这‘镇神头’的变局…”他腕间佛珠突然绷断,沉香木珠子滚进她裙底,“普天之下唯我师门知晓。”
郁澜拾珠的手僵在离他半尺处,前世他握着她手教“双飞燕”时,佛珠也是这样突然散落。
满地乱滚的珠子间,他咬着她耳垂说“此局唯你我可破”。
“许姐姐的添妆礼,我备了套红宝石头面。”她突然将佛珠拍在残局上,惊起三粒白子,“世子与许家结亲那日,定要讨杯喜酒来吃吃。”
裴戬猛地攥住她欲收的腕子,棋篓被带翻在地。
他拇指重重擦过她掌心:“四姑娘可知,我要的从来不是贤妻。”
夜风卷着远处的丝竹声撞进亭中,郁澜腕间红痕渐渐显形。
她笑着抽回手,将歪斜的步摇扶正:“世子要的是同舟人,我自然盼着这船行得稳当。”
腰佩禁步撞出清音,她转身时故意踩碎颗沉香珠,“就像这棋局,总要有人甘愿做弃子才是。”
“对了。”郁澜突然转身,抬眸问道:“世子大婚之后,咱们还像从前在悦文坊碰头?”
“届时若有变故,自会派人知会。”裴戬目光掠过她耳畔的碧玉坠子,“只是往后相见,怕不如现在便宜。”
她心头雪亮——成了亲的郎君自然不能像未婚时自在。
这般私下相会本就于礼不合,不过是因着各自图谋,才心照不宣地装聋作哑。
“若是寻常小事,我便托尹姐姐转达。”她垂着眼帘应道。
假山下忽然传来嬉笑声。郁澜偏头望去,正见裴霖领着娄蜜、陈素素等几个闺秀沿着游廊赏花。
再回首时,青石阶上只剩几片枯叶打着旋儿。
已不见了裴戬的踪影。
郁澜轻轻抚过袖口绣着的缠枝纹。方才裴戬虽神色如常,可那声“便宜”里分明带着三分凉意。自那日在一品居被他比作“情郎”,她便觉出些异样。
这人最是滴水不漏,若非存心试探,断不会说出那般暧昧言语。
想来不过是将她当作笼中雀儿逗弄,既无真心亦非有意。如今这雀儿要飞回自己的枝头,倒惹得饲主不快了。
“澜姐姐怎的独自在这儿?”裴霖提着鹅黄裙裾拾级而上,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左右张望,“方才大哥还在此处,你们可有碰着面?”
“许是回前厅了。”郁澜将鬓角碎发别到耳后,撒谎道:“我上来时便不曾见着世子。”
娄蜜捏着团扇掩唇轻笑:“莫不是听闻世子在此,特意来偶遇?”这话惊得陈素素绞紧了帕子,裴霖更是脸色微变——她可是亲眼见过郁家老夫人与母妃商议婚事的。
“娄姐姐这话说得蹊跷。”郁澜扶了扶发间玉簪,眼波流转间带出几分讥诮,“我娘常说,看人如照镜,若是镜中人不堪,倒要想想自己面目如何。”
娄蜜被刺得面皮发烫,生怕这话传到许琳懿耳中,强撑着冷笑:“妹妹倒是伶牙俐齿。”
“比不得姐姐舌灿莲花。”郁澜慢条斯理地理着披帛,“方才那番话若叫许家姐姐听见,还当咱们侯府姑娘都这般不知礼数呢。”
裴霖见势不妙,忙扯了娄蜜衣袖打圆场:“澜姐姐素来守礼,断不会做出逾矩之事。”
她心里直打鼓——若真传出什么闲话,二哥的婚事怕是要横生枝节。
陈素素始终垂首不语。
方才她借口更衣折返两次,终究没见着那人一片衣角。想到裴戬与许琳懿的婚期将近,喉头便像堵了团浸水的棉花。
许家姐姐图的是世子妃的尊荣,可她恋慕的从来都是裴世子月下执卷的那个清冷身影。
“素素脸色怎的这样差?”裴霖忽地凑近问道。
“许是...许是日头太毒。”她慌忙用帕子按了按额角。那日端王妃拉着她的手夸“好个灵秀丫头”时,分明是透着几分中意的。若没有许家横插一杠,说不定她早就是世子妃了!
郁澜冷眼看着这群各怀心思的姑娘,忽觉意兴阑珊。
正要寻个由头离开,忽见假山后转出个捧着漆盒的小丫鬟。
“郁姑娘安好。”丫鬟屈膝行礼,“尹姑娘遣我来问,您前日说的云锦料子,是要海棠红还是藕荷色?”
众人闻言皆是一怔。谁不知尹家那位富商嫡女最是清高,素来不爱与京中贵女来往,如今竟与郁澜这般亲厚?
“劳烦告诉尹姐姐,藕荷色更衬她新得的羊脂玉镯。”郁澜含笑应答。
娄蜜酸溜溜开口:“倒是个会攀高枝的。”
“尹姑娘眼光最是挑剔。”裴霖望着郁澜,笑吟吟道:“能入她眼的,必有过人之处!”
“霖妹妹谬赞了!”郁澜莞尔。
假山石阶凝着薄霜,裴霖提着兔毛手笼仰头唤人:“澜姐姐快下来,西园的红梅开得正好呢!”
郁澜扶着太湖石转身,鹅黄斗篷扫落几粒冰碴,琉璃珠似的碎在裴霖绣着金蝶的鞋尖上。
三人沿着回廊走时,檐角铜铃叮咚作响。
娄蜜忽然指着池面冰裂纹:“听说顾辞顾公子上月剿了黑风寨,圣上特赐他玄铁令,许他…”她声音陡然变轻,耳垂珊瑚坠子晃得厉害,“许他暂驻凉州监察匪患。”
郁澜指尖划过廊柱雕花,脑子里不由得也想起好久不见的顾辞来。
裴霖凑近呵着白气问:“蜜姐姐怎知得这般详尽?莫不是倾慕顾公子…”话未说完就被娄蜜捂住嘴,少女们笑作一团,惊得池面残荷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
转过九曲桥,正撞见端王妃与护国公府的许夫人从暖阁出来。
许夫人鬓间九尾凤钗映着雪光,打量郁澜的眼神像在估量一尊瓷瓶:“这便是晋国公府的明珠?果真…”
后半句淹没在端王妃轻咳声里,只余腕间翡翠镯子碰出清响。
“母妃与夫人慢聊。”裴霖屈膝时冲郁澜眨眼,石榴红裙摆扫过青砖上的残雪。
待走远了才贴着郁澜耳语:“许家姐姐的嫁衣用了三十个绣娘,金线能绕王府三圈呢!”说这话时,她故意冲着梅林方向努嘴——裴戬正与幕僚立在虬枝下,玄色大氅沾着零落梅瓣。
郁澜默不作声,捧着手炉往宴席去,忽觉后颈刺痛。
转头正对上裴戬寒潭似的眸子,他指间还转着半片梅瓣,方才掷来的暗器在雪地上滚出浅痕。
她扬起个恰到好处的笑,看他瞳孔微缩,喉结滚动着偏开脸,将梅瓣碾碎在掌心。
“世子此次提前返京,许是念着那封匿名信吧…”幕僚话说到半截,被裴戬抬手打断。
他望着郁澜远去的背影,大氅暗纹里还藏着漠城带回的沙砾。
那封写着“望心安”的信笺正躺在他贴身暗袋,与许琳懿的婚书叠在一处。
他理所当然地以为,那封信正是出自许琳懿之手。哪里猜得到,竟是郁澜写的?
暖阁里炭盆烧得噼啪响,娄蜜解了白狐斗篷抱怨:“许夫人看人家像挑猪肉似的。”
裴霖捏着梅花酥笑岔了气,酥皮渣子落在郁澜袖口绣的缠枝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