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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娘子,请饮一杯合卺酒。”仆役躬身道。

众人的目光再次聚焦过来,带着酒气和催促的笑意。

郁澜看着那碗里的烈酒,如同看着一碗无声的胁迫。

她知道自己酒量极浅。抬眼,目光有掠过庆王那张看似慈和实则深藏不露的脸,又落在身旁墨晟那因兴奋而显得容光焕发的侧脸上。

一个被刻意压下的念头,在烈酒气息的刺激下,尖锐地戳破了心防——一切是从墨晟突然出现提出“假意定亲”开始的。

时机呢?太巧了。

就在流言四起,她几乎走投无路,而裴戬明确表示袖手之后……

在她心念电转的犹豫间,墨晟已干脆利落地拿起了自己面前的那碗酒,目光扫过郁澜,嘴角一扯:“表妹可是要替夫君省了这一杯?”

语调带着不容置疑的狎昵。

他当着众人的面,微微仰头,喉结滚动,一碗酒顷刻见底。

无数双眼睛注视着,庆王温和地笑着,墨莺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郁澜眼中最后一点挣扎的微光熄灭,只剩下认命似的空茫。

她伸出那只未被钳握的手,指尖微颤地拿起了自己面前那只白瓷小碗。

碗中清澈酒液倒映着晃动烛火和她毫无血色的脸。

辛辣的酒液涌入口腔,直冲喉管的烧灼感让她本能地想要停住。强忍着恶心,勉强咽下半碗,便呛咳起来,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线从喉咙一直烧灼到胃里,随即迅猛窜上头顶。

酒意上头快得惊人。

视线里晃动的人影和刺耳的喧嚣声仿佛瞬间被裹进了粘稠的雾里,越来越远。

她身子晃了一下,本能地用手肘撑住桌沿,眼尾被酒力逼出了一抹不正常的嫣红。

墨晟一直观察着她,眼底深处那点兴奋的光泽越烧越亮。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小巧的黑檀木方盒。啪嗒一声轻响,盒盖弹开。

众人的目光又被吸引过去。

盒内红绒衬垫上,并排放置着两颗龙眼大小的蜡封药丸。

墨晟动作极其自然地伸出两指,拈起其中一颗,在众目睽睽之下,放入自己口中。

蜡丸入口即化,他喉结一动,轻松咽下。

整个过程,他的视线有意无意地扫过次席。裴戬正姿态闲适地转着手中的空酒杯,与身旁一位都尉低声交谈,仿佛席间任何事都不足以引他注目。

墨晟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眼中嘲弄和挑衅的光芒炽盛。

他修长的手指从盒中拈起了剩下的那颗药丸。

“娘子不胜酒力。这是解酒的灵药,免得坏了春宵。”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郁澜因酒醉而显得格外脆弱迷离的状态下,左手猛地捏住她小巧的下颌。

这个动作极其迅疾又带着不容抗拒的蛮力,迫使她微张樱唇。

下一刻,那颗浅褐色的蜡丸,便塞进了她的口中。

冰凉的蜡丸触及温软湿濡的口腔,郁澜一个激灵,茫然睁大的双眼里瞬间掠过惊恐,残存的意识让她本能地想要抗拒吐出去。

但墨晟捂着她下颌的手力量更大了些,同时他另一只手端起桌上郁澜喝剩下的半碗烈酒,几乎蛮横地灌向她口中。

“唔——!”郁澜被迫仰着头,呛咳着。

宾客席间终于有了瞬间的凝滞和压抑的低哗。

这举动在喜宴上实在有悖常理,粗暴得近乎羞辱。

裴戬那双一直淡漠流转于酒席之间的眼睛,此刻终于如冰刀般钉在了墨晟身上。

捏着酒杯的指关节,在不经意间绷紧到微微发白。

墨晟将空了的小碗随意扔回托盘上,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他无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裴戬那瞬间凛冽的注视,以及青橙失声的低呼。

他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亢奋、残忍和扭曲愉悦的神情,毫不犹豫地俯身——

手臂抄过郁澜的腰背和膝弯,微一用力便将柔弱无骨的身体打横抱起。

“新娘子醉了,”墨晟的声音带着刻意拔高的笑意,压过席间的议论,“诸位慢用,我先送她回帐歇息!”

他抱着郁澜转身便大步向席外走去。步伐沉稳,甚至带着一丝急于离席的轻快。

裴戬维持着原坐的姿势未动。

他端着那个空了的酒杯,指腹在冰凉的杯壁上缓缓摩挲了一下,面无表情地拿起面前刚被斟满的酒壶,慢条斯理地将自己那只空杯重新注满。

青橙再也顾不得许多,几乎是冲一般猛地站起身,脸色煞白地紧跟着墨晟和郁澜的方向追了出去。

她心跳如擂鼓,郁澜刚才被灌药、被粗暴抱起时那绝望茫然的眼神,反复撕扯着她的神经。

墨晟抱着软成一团的郁澜,很快就到了早已布置好的临时“喜帐”前。

这帐篷比其他的要大许多,门帘是厚重的红绒布,象征性地贴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囍”字。

帐篷左右两侧,肃立着两个身材彪悍的壮汉,如同一对门神。

墨晟脚步在帐前略停,目光扫过紧追而至的青橙,嘴角扯出一个讥诮森冷的弧度。

他根本没打算理会,抱着郁澜,肩头微微一顶,那厚实的红布门帘掀起一道缝隙,他迅速侧身闪了进去。

“澜儿!”青橙不顾一切地扑到门帘前,伸手想要掀开追进去,“澜儿!你怎么样?!”

就在青橙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红绒布帘的刹那,一条粗壮黝黑的手臂如同铁栏般,横空挡在了她的面前。

“我家公子与夫人歇息,任何人不得打扰。”另一个家丁跨前一步,声音生硬。

“滚开!你们让开!我妹妹在里面!”青橙双目赤红,不顾一切地想要冲撞过去,撕扯那两个纹丝不动的家丁。

两个家丁如同两尊铁铸的雕像,粗壮的手臂纹丝不动,任凭青橙如何撕打、哭喊、指甲抓挠,身形如同磐石般牢牢钉在门口。

帐内彻底死寂。

外面酒席上残余的喧嚣还在闷闷传来,鼓吹乐声时断时续,显得那么遥远而不真实。

帐篷内再无任何清晰的声音传出。

但越是寂静,那之前短暂爆发的撕裂声,就越发在青橙的脑海里惊雷般反复炸响,每一次都令她肝胆俱裂。

……

营帐内的温度仿佛骤然降至冰点,庆王浑浊而锐利的目光像是两枚烧红的钉子,死死钉在端王世子裴戬波澜不惊的脸上。

帐内檀香细密的烟气盘旋不散,沉甸甸地压在人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世子,”庆王的声音带着一种淬过冰的低沉,每一个字都砸落在凝固的空气里,“本王不是无的放矢之人。你与小女郁澜饮下的那两盏茶,加了些添趣的小料。”

庆王粗糙的手指在光滑的茶盏边缘缓慢捻过,发出细微的刮擦声,让人心头泛冷。

“算算时辰,”他眼皮微抬,目光掠过裴戬僵直的肩线,精准地钉在他的隐忍上,“约摸再有一刻,便会发作得难以自持。”

话未说尽,那未尽之意已如粘稠的墨汁,污浊地侵染开来。

帐内死寂,唯有香炉的烟气还在无知无觉地袅袅升腾。

庆王身体微微前倾,那属于边军统帅的煞气与勋贵王爷的威迫感糅合在一起,带来令人窒息的压迫:“世子若当真心如止水,对小女毫无挂碍,本王亦不强求。此去西南,山高路远,身边有个知冷知热、体贴入微的‘解语花’相伴,也是晟儿的福气。”

“只是——”他话锋陡然变得极缓,像钝刀子割肉,“我这外孙墨晟,从小便是匹难驯的烈马。本王在,还镇得住他三分。待本王两腿一蹬,归了西天。一个血气方刚、手握重兵又无长辈约束的郡王,对一个名义上的‘发妻’会做些什么……”

庆王顿住,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直刺裴戬的眼底深处,“世子聪慧,当无需本王明言。”

这已经不是暗示,是威胁和交易。

以嘉庆长公主最疼爱的外孙女郁澜一生的清白和自由作饵,诱他上钩,换取墨晟西南军权的稳固。

庆王的目光如最冷的铁,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残忍,直视着裴戬眼底深处可能潜藏的所有波动:“本王的皇姐,嘉庆长公主,她把最心尖尖上的外孙女,把郁澜的一辈子,都压上了这场赌局。赌的,不是墨晟的忠贞,不是郁澜的心意。赌的是你裴戬,是否会眼睁睁看着她落入此等境地。赌的,是你心中,是否当真毫、无、不、忍。”

最后四字,字字诛心。

“时辰快到了,”庆王的声音像是最后一锤定音,“此刻,带走她。或者……”

帐内的空气仿佛被彻底抽干,浓重的绝望与阴冷的算计沉甸甸地挤压着裴戬每一寸感官。

裴戬倏然抬眼。

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先前强压的平静如镜的湖水终于被这卑鄙的算计彻底击碎。

没有暴怒的火焰,反而像燃尽后的灰烬,只余下冰冷刺骨的厌恶与一丝被彻底亵渎的疲惫。

“哈。”一声极低极冷的短促笑声从裴戬紧抿的唇间溢出,不是欢愉,是饱含讥诮的寒气。“很好。”他齿间迸出两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如同冰刀刮过青石,“庆王爷好算计。长公主也好狠的心肠。”

他猛地站起,动作快得带起一阵疾风,连带着座下的圈椅都发出一声刺耳的刮擦声响。

帐外候着的亲兵仿佛被这突然的声响惊动,细微的甲叶碰撞声隐约传来。

裴戬甚至没再看帐中任何人一眼。肩背绷得笔直,如同千仞孤峰被寒冰覆盖,带着一种几乎要撕裂压抑的冷硬决绝,撩开厚重帘幕的阴影,大步走了出去。

营帐厚重的帘幕在他身后迅速合拢,隔绝了内里令人窒息的腐朽气息,却也像是关上了一扇再也无法开启的门。

帘幕在他身后落下的刹那,那股被压抑到极致的暴戾气息骤然释放。守在外面的两名庆王近卫只觉一股无形锋锐的气场扫过,皮肤泛起寒意,下意识地按住了刀柄。

裴戬视若不见,迈开的长腿步伐如挟风雷,带着一种要踏碎此地的决然与沉怒,一步一顿都砸得脚下的砂石仿佛在震动。

青橙正焦急地在几步外踱步,薄暮下的侧影绷得紧紧的,听到这不同寻常的沉重脚步声骤然回头——

只一眼,她的心猛地一沉。

裴戬已经走到了近处。夕阳吝啬地投下最后一抹黯淡的光线,恰恰照亮了他侧脸上紧绷的轮廓和下颚收束处清晰的线条。

剑眉之下,那双总是深不见底、令人难以窥探的眼眸,此刻竟翻涌着赤红的血丝,如同冰封的火山裂开了危险的缝隙。

而他的脸色,更是骇人——那是一种毫无血色的森白,从皮肉底下透出来,像是被万年不化的寒冰狠狠冻过,嘴唇紧紧抿成一条锋利如刀的直线。这哪里还是那端方自持、喜怒从不形于色的端王世子?分明是一尊刚从修罗血海里爬出的杀神!

强烈的寒意与戾气从他周身弥漫开来,逼得青橙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僵在原地,连一声“世子”都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

与此同时,在庆王营盘最深处那座宽敞而安静的华帐里,郁澜陷入一片迷离混乱。

浓重的暖意从小腹深处汹涌地蔓延开,像是无数只细小的蚂蚁在血脉深处爬行噬咬,带来难以言喻的麻痒躁动。

意识在这片混乱的暖潮中沉沉浮浮,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蓦地扎进了一片刺目惊心的猩红。

眼前是熟悉的场景——龙凤喜烛高烧,跳跃的烛光将内室里的一切都镀上一层朦胧跳跃的红金色。空气里弥漫着清冷的松香和甜腻的瓜果气息。

她正坐在铺着厚厚红毡的拔步床沿。头上顶着的,是缀满流苏金珠、遮天蔽日的销金赤锦喜帕。沉重的凤冠压得脖子生疼,视线被这片浓稠的红彻底遮蔽,呼吸都变得艰难湿热。

前世。

这是她与裴戬的大婚之夜。

帐外隐约的喧嚣笑语如同隔着水面传来,模糊不清。整个世界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细响,和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咚咚地撞击着耳膜。

身体深处那莫名涌动的热流仿佛与梦境重叠,越发鲜明炽烈,让她在锦垫上不安地挪动了一下有些虚软的腰肢。

就在这时,脚步声靠近。沉稳,有力,不疾不徐。每一下都精准地踏在她失控的心跳点上。一股清冽如雪后松林、又带着无法忽视锐利压迫感的气息侵袭而来,取代之前所有混杂的味道。

是他!

裴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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