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荆棘堡的一层，与其说是大厅，不如说是一座华美陵寝的入口。
高耸的穹顶隐没在无法触及的黑暗中，只有几枚幽蓝色的魔晶石，在墙壁高处散发着惨淡的光，将一切都笼罩在一种病态的、冰冷的色调里。
地面是光洁如镜的大理石，能清晰倒映出人影，却扭曲得像是溺死的鬼魂。
墙壁上悬挂着巨大的织锦挂画，上面没有英雄史诗，也没有王室徽记，只有一些晦涩难懂的，描绘着城市在黑雾中沉沦的图案。
空气死寂，冰冷，带着一股陈腐的、如同古墓深处的气息。
这里的一切都精致而昂贵，却毫无生气，像是一场为死者举办的，永不落幕的盛宴。
威廉站在大厅中央，手始终没有离开腰间的剑柄。
他感觉自己不是站在一座城堡里，而是站在一头沉睡巨兽的胃里。
墙壁、地板、穹顶……每一寸冰冷的石料，都散发着活物般的恶意，正无声地，贪婪地注视着他这个闯入的活人。
就在刚才，阿瑞斯带他穿过那扇厚重的城堡大门后，便转身，用那覆面头盔下毫无感情的红眸看着他。
“在这里等着。”
“主人，只见你一个。”
说完，阿瑞斯便走向深处的旋梯，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了楼上的黑暗中。
威廉没有动。
他听到了。
隔着那扇刚刚关闭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巨门，他听到了外面发生的一切。
他听到了主教和牧师二人，搬出埃蒙和迈卡维安家族，试图用祈求，来换取活命的机会。
威廉不齿于他们的丑态，但心中却无法燃起鄙夷。
求生，是任何生物的本能。
然而……
回应他们的，不是仁慈的许诺，也不是冷酷的拒绝。
而是突如其来的，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
那叫声，混杂着十几个人临死前的恐惧与绝望，却又在瞬间戛然而止！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死寂。
门外，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那扇门，成了生与死的界限。
威廉甚至能想象出门外那副人间地狱般的惨状。
城堡里的恶意，在这一刻，变得浓稠得几乎化为实质！
他感到自己的皮肤阵阵刺痛，那是被无数道无形的、怨毒的目光舔舐的感觉！
威廉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但紧握剑柄的指节，已经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是一个身经百战的骑士，面对过千军万马，也斩杀过凶残的魔物。
可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受到如此纯粹的，针对灵魂的压迫。
阿瑞斯上楼前，曾用手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张扶手椅。
但威廉不敢坐下。
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一旦他放松警惕，坐上那张椅子，就会被那椅子上的阴影瞬间吞噬，连骨头都不会剩下。
他只能站着。
像一尊雕像，一动不动地站在大厅中央，用自己全部的意志，来对抗这座城堡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的侵蚀。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每一秒，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每一声细微的响动，无论是高处魔晶石偶尔发出的轻微“嗡”声，还是不知何处传来的，水滴落下的声音，都让他的神经紧绷到极限。
他甚至开始怀疑，那个叫阿瑞斯的怪物，是不是根本就没打算回来。
把自己留在这里，只是为了让这座活着的城堡，慢慢地，欣赏他这个猎物被逼疯，被折磨致死的过程。
就在威廉的意志快要被这无尽的死寂与恶意压垮时。
“咚…咚…咚…”
楼梯的方向，传来了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
是阿瑞斯！
他回来了！
这本该属于敌人的声音，此刻在威廉听来，却如同天籁！
它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将威廉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威廉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他看到，阿瑞斯那魁梧的身影，从旋梯的阴影中走出，停在了他的面前。
“主人愿意见你。”
“跟我来。”
跟随着阿瑞斯，踏上那通往上层的旋梯时，威廉才真切地体会到这座城堡的诡异。
旋梯的墙壁，不是冰冷的石料，而是一种蠕动着的，如同活物血肉般的物质。
墙壁上，不时会浮现出一张张痛苦扭曲的人脸，它们无声地张着嘴，似乎在发出永恒的哀嚎。
威廉目不斜视，只是紧紧跟在阿瑞斯身后。
他感觉，只要自己的视线在那些人脸上多停留一秒，自己的灵魂就会被吸进去，成为这墙壁上新的装饰品。
……
不知走了多久。
当他们终于抵达旋梯的尽头，一扇更加华丽，却也更加不祥的对开大门，呈现在威廉面前。
阿瑞斯没有敲门。
他只是恭敬地，推开了大门。
“主人，他到了。”
门内，是一个远比一层大厅更加宽广，也更加空旷的殿堂。
这里……
威廉的瞳孔，猛地一缩！
王座！
在这片大陆上，只有得到教皇认可，统治着广袤疆域的君王，才有资格拥有王座！
一个偏远领地的领主，私设王座，这是僭越！是足以引来王国与教廷联合讨伐的，最严重的叛逆之罪！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那王座之上的人影时，所有的震惊与愤怒，都被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李维。
安瑟苏塔的主人。
奥古斯都口中那个“被邪恶蛊惑的异教徒”。
他就那么随意地，靠坐在那张由宝石与精铁铸就的，象征着至高权柄的王座之上。
他很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
一头漆黑的短发，衬得他本就白皙的脸，更加没有血色。
他的五官很精致，甚至称得上俊美，但那双同样漆黑的眼眸，却深邃得如同两个不见底的漩涡，仿佛能吞噬一切。
他没有穿戴任何象征身份的华服或铠甲，只是一身简单的黑色便服。
但他的存在感，却比任何一位威廉见过的君王，都更加强烈，更加令人窒息。
他看起来，很疲惫。
是一种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无法掩饰的疲惫。
他的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色阴影，嘴唇也因为缺乏血色而显得有些苍白。
但这疲惫，非但没有让他显得虚弱，反而给他增添了一种极度危险的气质。
像是一头刚刚饱餐之后，正在假寐的凶兽。
他随时可能醒来，撕碎眼前的一切。
威廉是四阶巅峰的骑士，他的感知无比敏锐。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正有源源不断的，冰冷的，充满了死寂与绝望的能量，从这座城堡的深处，从这片大地的地脉，汇入李维的体内。
同时，也有着一股更加庞大的，几乎要将他撕碎的痛苦，正在他的体内疯狂冲撞！
力量与痛苦。
创造与毁灭。
这个年轻人，正以他凡人的身躯，承载着神明都难以驾驭的力量，也承受着凡人无法想象的折磨！
威廉终于明白了。
这座活着的城堡，这片被诅咒的土地，这个拥有王座的男人……
他们是一体的。
李维，不仅仅是安瑟苏塔的领主。
他，就是安瑟苏塔！
……
“所以，你就是阿瑞斯提到的那名骑士？”
王座上的李维，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一点沙哑的疲惫，却如同最沉重的铁锤，敲击在威廉的心上。
威廉没有回答，只是警惕地看着他。
李维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用那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说道。
“阿瑞斯说，你是一位真正的骑士。”
“与那些肮脏的人，截然不同……”
“你赢得了他的尊重。”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终于从扶手上抬起，落在了威廉的身上。
那目光，冰冷，锐利，像两把淬毒的匕首，要将威廉的灵魂都剖开。
“那么，你可以走了。”
“我没想到，除了那个蠢货，真的会有人能走到这里。”
“所以，并没有为你准备什么奖赏。总之，抱歉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那句“抱歉”，更是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嘲弄。
威廉深吸一口气，胸中的怒火与疑惑交织，让他无法就这么转身离开。
他向前踏出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李维。
威廉直视着王座上的李维，沉声问道。
“为什么？”
“安瑟苏塔……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来的时候，那些人提起过，说这里曾经是一座繁荣的城市！”
“我也曾听巴特尔·里维斯提起过你！他说，你是一个善良的人！”
“但一个善良的人，不应该，也绝不会，做出这种事——将这座城市，变成了人间的地狱！”
他的质问，如同连珠的炮弹，轰向王座上的那个少年。
他需要一个答案。
为了那些死去的人，也为了自己坚守的骑士之道。
他无法想象，一个善良的人，是怎么变成眼前这个冷酷的，视生命如草芥的魔王！
听到威廉的质问，李维脸上的疲惫，似乎被一层冰霜所取代。
他缓缓地，从王座上站了起来。
一步一步，朝着威廉走来。
他的动作很慢，但每一步落下，整个大殿的阴影，都似乎随之脉动一下。
威廉握紧了剑柄，全身的战气都开始沸腾，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
李维走到距离威廉只有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他抬起眼，那双翻涌着风暴的黑瞳，直视着威廉充满血丝的眼睛。
“善良？”
他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个自嘲的弧度。
“是啊，我曾经也以为自己是。”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威廉诉说。
“但你根本不了解，我经历了什么。”
“你也不理解，我所承担的这份力量，究竟有多沉重。”
他伸出自己的手，苍白修长的手指在威廉眼前张开，仿佛在触摸着什么东西。
“这座城里，每一个死去的灵魂，他们的恐惧，他们的绝望，他们的爱与恨…现在，都在我的脑子里！”
“这份‘遗产’，随时都可能把我撕成碎片！”
“为了不让这份危险扩散出去，为了不让更多无辜的人品尝到我所经受的痛苦，恐惧，是必须的！”
“我要让所有觊觎这里的人，所有试图踏足这片土地的人，都感到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让他们知道，这里是禁区，是坟墓！”
“但这些…可能你都不理解。”
他的声音，由低沉转向激昂，最后化为冰冷的宣告。
说完，他眼中的风暴，又缓缓平息。
他顿了顿，声音恢复了之前的疲惫。
“巴特尔…他还好吗？”
威廉一愣，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
他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唯一我知晓的是，在我们离开麦隆时，巴特尔被囚禁在监牢中。奥古斯都主教说过，等回去后，会将他交给宗教裁判所……”
李维沉默了。
那双黑瞳中的漩涡，旋转得更加剧烈。
片刻之后，他转过身，重新走向那张孤零零的王座。
“谢谢…离开吧。”
他挥了挥手，没有再回头。
“永远，不要再回来！”
……
威廉只觉得眼前一花。
周遭的景物，如同被水浸湿的画卷，迅速模糊，扭曲，旋转！
一种强烈的失重感，包裹了他的全身。
当他眼前的一切，再次变得清晰时。
刺眼的阳光，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高空那冰冷的风，变成了带着泥土芬芳的暖风。
他发现自己，正站在安瑟苏塔那巨大的北城门处。
在他身前，那扇巨大的金属门扉，正缓缓开启。
头顶，那由钢铁铸就的闸门，也发出“轰隆隆”的巨响，朝上抬升，激起一片烟尘。
威廉站在原地，看着城外明媚的阳光，和煦的微风，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刚才的一切，都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他活下来了。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底，涌起一股劫后余生的轻松。
但很快，这股轻松，就被更加沉重的阴云所取代。
李维。
那个坐在王座上，眼神中充满了痛苦与疯狂的年轻人。
那个拥有着神灵般伟力，却精神状态极不稳定的存在。
威廉无法忘记他最后那双眼睛。
那不是一个掌控者该有的眼神，那是一个随时可能被自身力量吞噬，与整个世界同归于尽的囚徒的眼神！
放任这样一个危险的存在，独自留在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上……
这简直是在一个装满了火药的桶里，留下了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火星！
如果有一天，他彻底失控……
那将是整个世界的灾难！
威廉攥紧了拳头。
他不能就这么离开。
作为一名王家骑士，他的职责，不仅仅是保卫索隆的国王，更是守护这片土地上所有生灵的安宁。
现在，他看到了一个比任何敌国，任何叛乱都更加巨大，更加根本的威胁。
他不能视而不见。
威廉回首，望向那座在阳光下依旧显得阴森恐怖的巨城。
他想起了自己的一生。
从一个懵懂的侍从，到初出茅庐的骑士，再到如今的王家骑士团副团长。
他为了荣誉和正义，浴血奋战，立下过无数功勋。
可是，回到王都，等待他的是什么？
是无休止的贵族间的权力斗争，是勾心斗角，是阴谋诡计。
他早已厌倦了那种将自己的剑，用在内耗上的生活。
他的一身武艺，他坚守的骑士精神，不应该浪费在那些肮脏的政治游戏里。
或许……
这里，才是他真正的战场。
一个更重要，也更有意义的战场。
威廉看向了自己左手无名指上，那枚毫不起眼的空间戒指。
这是他与妻子成婚时，她亲手为他戴上的。
他记得很清楚，在一次残酷的冬季战役中，他的部队被敌人切断了补给线，整整七天，滴水未进，粒米未沾。
他们靠着啃食树皮和融化的雪水，才勉强撑到援军到来。
从那以后，他的妻子便坚持让他在戒指里，永远放着足够支撑三天的清水和干粮。
心念一动，战气微催。
一条烤得焦黄的面包，和一只装满了清水的皮水袋，便出现在他手中。
威廉靠在一棵树下，狼吞虎咽地将食物塞进嘴里，将清水一饮而尽。
身体的疲惫，在食物的补充下，缓缓消退。
而他心中的意志，却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整理好自己的铠甲。
然后，他转过身，迈开坚定的步伐，重新走向，这座禁忌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