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尼的雨季来得突然。陈然站在华人商会大楼的落地窗前,望着楼下被雨水打湿的\"印尼中华总商会\"铜牌,西装袖口沾了点水痕——那是方才帮一位老侨领捡掉落的拐杖时蹭上的。
\"陈总,您这双鞋可金贵。\"说话的是商会秘书长林伯,七十来岁,祖籍福建泉州,西装笔挺却总爱穿双黑布鞋,\"当年我下南洋,挑着货郎担走爪哇岛,鞋磨破三双才攒出第一间杂货铺。\"他拍了拍陈然的肩,\"您今天穿皮鞋来,倒像给老伙计们摆架子。\"
陈然低头笑了。三天前他让人把办公室里的意大利定制皮鞋全收进柜子,换上了双印尼本土品牌的胶底鞋——深棕牛皮面,鞋头微翘,是林伯特意托人从泗水捎来的。
\"林伯,我今天来不是谈生意。\"他把一份文件推过茶几,\"洪兴想申请加入中华总商会。\"
林伯的老花镜滑到鼻尖。文件封皮上印着\"洪兴集团会员申请表\",落款处陈然的签名还带着墨香。\"您知道,咱们商会章程第十七条......\"他斟酌着措辞,\"新会员需由现有理事三人联名推荐,且......\"他顿了顿,\"需证明'与本会宗旨相契'。\"
陈然从文件夹里抽出叠资料:\"去年洪兴资助了棉兰华人孤儿院扩建,捐了三辆校车;今年三月,雅加达唐人街火灾,我们二十四小时守在现场,协助转移物资;还有......\"他翻开一张照片,是上周他在万隆华人祠堂里,跟着老侨领们上香的侧影,\"我跟着陈阿公学了三个月闽南话,现在能背半段《陈三五娘》。\"
林伯的手指抚过照片里斑驳的祠堂木雕,忽然笑了:\"当年我爹在吧城卖土产,被荷兰警察抽了鞭子,是街坊华胞凑钱给他治伤。后来我接手商会,总觉得'团结'二字比账本金贵。\"他把申请表退回,\"下周三理事会有空缺,我替您引荐。\"
七月的北苏门答腊,空气里飘着咖啡香。陈然坐在棉兰\"福兴楼\"的二楼雅座,对面坐着穿蜡染裙的姑娘——林伯的远房侄女,苏晓芸。她刚从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毕业,回来接手家族的进出口贸易公司。
\"陈总说要合作?\"她转动着手里的咖啡杯,杯沿印着\"福兴楼\"三个鎏金小字,\"我爸的货轮去年在马六甲海峡被扣,是洪兴的律师团帮忙保住的。\"
陈然没接话,指了指窗外。楼下街道上,穿校服的华人学生背着书包跑过,路边卖甘蔗汁的小贩用闽南话喊着\"甜果蜜\"。他想起三天前在泗水,一位八旬老侨拉着他的手掉眼泪:\"我孙子出生就取名叫'陈念祖',可上个月学校老师说他名字'太中国',要改......\"
\"晓芸小姐,\"他从西装内袋取出个檀木盒,\"这是洪兴在雅加达新建的华文小学图纸。\"盒子打开,烫金的校名\"印尼洪兴华文学校\"在阳光下闪着光,\"我们计划明年九月开学,首期招三百名学生,教师全是暨南大学毕业的志愿者。\"
苏晓芸的眼睛亮了:\"您知道吗?我堂妹在棉兰读小学,课本里的中国历史只讲到郑和下西洋。\"她指尖轻点图纸上的操场位置,\"这里要建个文化角,摆上泉州提线木偶、福建土楼模型......\"
\"还有,\"陈然从盒底拿出枚玉镯,羊脂白的镯身雕着缠枝莲纹,\"这是我母亲临终前给我的,她说要传给儿媳妇。\"他喉结动了动,\"晓芸,我不是要攀附福兴楼的家业。洪兴在印尼扎根十年,可根须再深,也需要土壤滋养。你们这些喝着祖训长大的孩子,才是最好的养分。\"
窗外的蝉鸣突然响成一片。苏晓芸低头看着玉镯,指腹摩挲着纹路:\"我阿公当年下船时,兜里只揣着半块玉。他说,玉是根,人走多远都不能丢。\"她抬头时,眼尾泛着水光,\"阿然,我答应你。不是为了玉,是为了那些在教室里背《三字经》的孩子,为了我堂妹能知道,她的名字叫'陈念祖',不是什么'安娜''丽丽'。\"
十月的雅加达,中华总商会的会客厅里飘着茉莉香片。陈然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楼下的苏晓芸正和几位年轻侨商说着什么,她的蜡染裙在人群里像朵跳动的火焰。
\"陈总,理事会通过了。\"林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您是本季度唯一全票通过的会员。\"
陈然转身时,看见商会墙上新挂的照片——他和苏晓芸站在华文学校奠基仪式上,身后是一群举着\"欢迎新同学\"小旗子的孩子。照片下方,新贴出一张公告:\"本会新增'青年委员会',由苏晓芸小姐担任主任。\"
手机在这时震动,是阿晋发来的消息:\"近卫营在万丹省完成救灾演练,转移受困侨民两百余人。\"配图里,穿深灰制服的队员们正背着老人趟过齐腰深的洪水,臂章上的\"Gd\"和胸前的洪兴徽章在雨幕里格外醒目。
陈然摸出钢笔,在商会留言簿上写下:\"根扎深土,叶向蓝天。\"墨迹未干,苏晓芸走了过来,手里捧着杯热可可:\"陈总,下午三点有个侨界茶话会,主题是'如何应对排华言论'。\"
\"我去。\"他接过杯子,温度透过瓷壁传到手心,\"晓芸,你说过孩子们背《三字经》的事?\"
\"他们今天要表演。\"苏晓芸笑了,\"我让他们加了段印尼语翻译——'首孝悌,次谨信',翻译成'bakti kepada orang tua, jujur dalam perkataan'。\"
窗外的阳光穿过云层,照在商会大楼的\"中华总商会\"铜牌上。陈然想起十年前在曼谷的贫民窟,他蹲在漏雨的铁皮屋里数钞票,老帮主拍着他肩膀说:\"小然,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是要让跟着你的人,活得像个人。\"
现在他终于懂了。所谓\"像个人\",不是腰缠万贯,不是手眼通天,是能在异国的土地上,找到属于自己的根;是在别人质疑\"你算哪根葱\"时,能拍着胸脯说\"我是这片土地的儿子\";是当风雨来临时,身后站着的不只是保镖,还有一群愿意和你共撑一把伞的乡亲。
茶话会的铃声响起时,陈然整理了下领带。苏晓芸站在他身旁,手里攥着本翻旧的《印尼华人史》。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在大理石地面上拉得很长,像两棵并肩生长的树——一棵根须深扎本地土壤,一棵枝叶拥抱华夏明月,风来了一起摇,雨落了一起淋。
而这,或许就是最好的互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