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娜的指尖掐进掌心,碎珏的棱刺进皮肉,血珠滴在玉佩拼合处,竟晕出片暗红的纹路,像幅被血水浸透的瓦剌地图。
她盯着地上假阿依娜崩解后剩下的桦树皮,那些卷曲的碎片里还夹着几根银丝,在火光里泛着冷光,突然觉得喉咙里像堵着团烧红的炭:“为什么?他要分解我们族人做什么?”
苏和刚将青铜碎片系在长笛尾端,闻言动作顿了顿。
银链与碎片碰撞的脆响,在寂静的毡帐里像把钝刀割着人心。“我父亲的日记里提过,朱祁钰登基那年,钦天监说瓦剌的‘龙脉’与中原相冲,要想江山稳固,就得‘分其族,散其魂’。”他用靴底碾过片没烧透的绢纸,纸上“月氏”两个字已经焦黑,“当时只当是帝王术的胡话,现在才明白,他说的‘分’,是用傀儡换掉真的族人,让瓦剌内部自相猜忌。”
小古丽正用骨簪挑起假阿依娜留下的陶罐碎片,釉色里藏着的暗纹在火光下渐渐清晰——是幅简化的星图,北斗第七颗星的位置,被人用朱砂点了个记号。“巫医古籍里说,朱祁钰小时候得过场怪病,钦天监说他是‘孤星入命’,要想长寿,就得借‘双生星’的气运。”她的指尖划过星图旁的小字,声音发飘,“瓦剌王族的双生血脉,在星象里正好是‘双生星’...”
“所以他抓阿娅,不是为了要挟瓦剌,是为了借她的命?”阿依娜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的话:“朱祁钰要的不是土地,是咱们瓦剌人骨头里的那点气。”当时不懂什么意思,此刻看着玉佩上晕开的血纹,突然觉得那纹路像无数双挣扎的手,正从地底往外伸。
帐外的风雪里传来阵马蹄声,比先前的骑士更急,还混着女人的哭喊。苏和掀开帐帘一角,看见个披头散发的瓦剌妇人正往这边跑,怀里抱着个孩子,孩子的衣襟上绣着半轮月亮——是瓦剌王族旁支的记号。“是博尔济吉特氏的人!”他认出妇人腰间的银带,“她们家世代看守王族的祭坛,怎么会...”
妇人跌进帐里时,怀里的孩子已经冻得嘴唇发紫,却死死攥着块破碎的狼皮,皮上绣着的月牙形胎记,与阿依娜锁骨下的一模一样。“‘阿依娜’...‘阿依娜’带明军抄了祭坛!”妇人的指甲深深掐进毡毯,“她说我们私藏双鱼玉佩,要谋反!好多人被抓了,说要押去南宫‘净化’...”
“净化?”阿依娜的碎珏突然发烫,烫得她想起假阿依娜说的“献祭名单”,“他是想把瓦剌王族的人都骗去南宫,用换皮咒换成傀儡,再让这些傀儡回去统治瓦剌?”
小古丽突然从羊皮卷里翻出张泛黄的布告,是三日前从明军营地捡的,上面用汉文写着“瓦剌余孽,皆可归化”。当时只当是招降的话术,此刻才惊觉“归化”两个字的边角,刻着极小的傀儡咒符文。“他不是要分解族人,是要‘同化’。”她的声音发颤,“用傀儡换掉真的王族,让瓦剌变成他的‘附属国’,还没人能发现不对劲。”
妇人怀里的孩子突然哭出声,指着阿依娜怀里的玉佩碎片:“祭坛...祭坛底下的石匣里,也有块这样的玉...那个假‘阿依娜’说,要把玉和我们的血混在一起,就能让‘新瓦剌人’听话...”
阿依娜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想起五岁那年在明军营地,看见个穿祭服的人拿着针,往阿娅指尖采血,血珠滴在半块玉佩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当时阿娅哭得撕心裂肺,那个戴高冠的人却说:“忍一忍,等血认了主,你就能保族人平安了。”
“他在给傀儡‘认主’。”她突然攥紧玉佩,拼合处的暖流变得滚烫,“用我们姐妹的血喂玉佩,再让傀儡戴着玉佩去统领瓦剌,这样所有族人都会觉得‘阿依娜’还是原来的阿依娜,根本不会怀疑。”
苏和的长笛突然撞上帐柱,发出声闷响。他从怀里掏出父亲的日记,翻到夹着海棠花瓣的那页,边缘有行用墨点写的小字:“景泰三年冬,见朱祁钰于密室画瓦剌地图,每处部族旁都标着个‘换’字。”他的指尖划过“换”字,墨点竟晕开成个极小的傀儡咒图案,“他从登基那天起,就在计划这件事了。”
帐外的哭喊声越来越近,还混着明军的呵斥。小古丽突然捂住耳朵,却听见假阿依娜崩解后剩下的鹿骨,在炭火边发出“噼啪”的轻响,像有人在低声说话。她凑近了听,骨缝里残留的药味突然钻进鼻腔,竟让她想起三日前在假阿依娜帐里闻到的、和阿依娜身上一模一样的奶香——那是瓦剌母亲给婴儿喂的特制奶酒,只有王族才会酿。
“另一个傀儡喝了这种奶酒!”小古丽突然抬头,眼底的火光忽明忽暗,“她在模仿你的气息,连萨满都能骗过去!你之前在主营被族人信任,不是因为你是真的阿依娜,是因为她先一步用你的气息混进了营地!”
阿依娜的指尖突然冰凉。她想起自己刚回瓦剌时,萨满看她的眼神总带着点犹豫,直到有次她无意中哼起母亲教的摇篮曲,萨满才彻底放下戒心。现在想来,那根本不是因为摇篮曲,是因为另一个傀儡早就哼过同样的调子,让萨满先入为主认定了“阿依娜”的身份。
“我还相信...”她的声音突然发哑,像被风雪冻住了喉咙,“我还相信只要找到阿娅,只要把玉佩合起来,就能揭穿这一切...可原来从一开始,他就在利用我们的信任设局。”
妇人怀里的孩子突然指着帐门,眼睛瞪得圆圆的:“那个‘阿依娜’来了!她带着好多明兵!”
阿依娜猛地转身,看见帐帘被人从外面掀开,风雪卷着个熟悉的身影进来——穿瓦剌皮袍,发间别着牛角簪,连锁骨下的胎记都分毫不差。只是她的右手腕缠着圈白布,渗出血迹的地方,飘来淡淡的药味,与小古丽药箱里的易容丹气息一模一样。
“姐姐,你怎么能怀疑朱祁钰陛下呢?”另一个假阿依娜笑了,笑声里带着奶酒的甜香,“他说只要我们姐妹合作,瓦剌和中原就能永远和平,再也不会有战争了。”她抬手解开腕上的白布,伤口处的血珠滴在地上,竟与阿依娜之前滴的血珠,在毡毯上汇成个完整的双鱼图案。
“你看,连血都在认亲呢。”假阿依娜弯腰捡起片玉佩碎片,往自己掌心的碎珏上拼——断裂处严丝合缝,只是她的玉佩边缘,刻着行极小的汉文:“傀儡一号,承主命。”
苏和的长笛横在胸前,银链绷得笔直:“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血脉里的感应。真正的阿依娜,绝不会说出‘永远和平’这种空话——瓦剌人要的不是依附,是平等。”
假阿依娜的脸色僵了僵,随即又笑起来:“可他们信啊。老王爷们看见我带着双鱼玉佩,听见我说能停战,早就把真的阿依娜忘到脑后了。”她的指尖抚过自己的胎记,那里的皮肤突然泛起层青灰,“姐姐,你醒醒吧,现在整个瓦剌都相信‘我’是真的,你再坚持,只会被当成疯子。”
阿依娜看着她腕上的伤口,突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信任这东西,就像草原上的河,看着平静,底下藏着多少暗礁,只有趟过的人才知道。”她握紧掌心发烫的玉佩,拼合处的双鱼图案在火光里轻轻颤动,“他们现在信你,是因为还没看见暗礁。等河水涨起来,总有真相大白的那天。”
小古丽突然将显形粉撒向假阿依娜,金光腾起的瞬间,对方的脸像被水泡过的纸,渐渐露出底下的桦树皮。“你看!她是假的!”小古丽的声音带着哭腔,“真正的阿依娜的胎记会随着温度变色,她的不会!”
假阿依娜尖叫着后退,撞翻了案几上的青铜灯。灯油泼在毡毯上,火苗“腾”地窜起,映得她脸上的裂痕越来越深。“你们毁了陛下的计划!”她突然从怀里掏出把匕首,往阿依娜心口刺来,“那就一起去死吧!”
苏和的长笛横空飞来,撞在匕首上。青铜碎片从笛尾脱落,正好落在假阿依娜的脚边,与她掌心的玉佩碎片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两股力量相击,假阿依娜的身体突然像被撕碎的纸,在火光里化作无数青黑色的粉末,只留下半块刻着“傀儡一号”的玉佩,在火中慢慢熔化。
帐外的明兵听见动静,开始往这边冲。阿依娜将妇人护在身后,看着火中熔化的玉佩,突然明白朱祁钰最害怕的不是揭穿,是信任的崩塌。他以为用傀儡和谎言能永远维持假象,却忘了血脉里的感应,就像草原上的风,无论藏得多深,总会找到出口。
“我们去南宫。”她捡起地上的青铜碎片,重新系在长笛尾端,“不是为了说服谁,是为了让阿娅知道,就算全世界都信了假的,还有人在等她回家。”
苏和的长笛吹起了瓦剌的战歌,调子里没有愤怒,只有种沉静的坚定,像风雪里永不熄灭的篝火。小古丽把显形粉分给妇人,让她去通知其他族人,自己则跟着阿依娜往帐外走——她知道,真正的信任从来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在绝境里,依然愿意相信光的勇气。
风雪还在刮,但阿依娜的脚步很稳。她掌心的玉佩拼合处,暖流越来越清晰,像阿娅在遥远的地方回应她。她想起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只要心还连着,哪怕隔着千山万水,双生月总会同时升起。”
此刻她抬头看向夜空,风雪里果然透出两轮淡淡的月影,在云层后若隐若现,像极了她和阿娅,无论被多少谎言隔开,总会在血脉的尽头,找到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