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守府深处,一处临水而建的僻静亭阁中,水汽氤氲,竹帘半卷,偶有灵雀轻啼划过天际,更添几分幽深。
亭外一池碧水,微波不兴,倒映着天光云影,也倒映着亭中两人各怀心思的沉默。
温明逊端坐于青玉案前,指尖轻抚过温润的盏壁,并未急于饮用。
他垂眸凝视盏中物,但见汤色澄碧清亮,宛如一汪凝固的春水,更奇异的是,其中蕴含的灵气并不张扬,反而内敛如珠,静静盘旋。
他这才浅呷一口,茶汤初入口时微涩,旋即化为甘醇,一股温和而精纯的暖流顺喉而下,不急不缓地散入四肢百骸,连带着经脉中平日不易察觉的滞涩之处,都似被这股暖意悄然润开,令人通体舒泰。
这茶名为静虚灵芽,价值不菲,十年才能出这一盏,有温养神魂、澄澈心思之效,此刻饮来,正合他梳理纷繁思绪。
侍立一侧的周元恺,鼻尖萦绕着那若有若无的茶香与灵气,喉结不自觉地微动。
他深知此茶珍贵,即便以他的背景,平时也难以享用,他迅速垂下眼睑,将神色中的所有渴望与艳羡牢牢锁住,不敢有分毫流露,只屏息静气等待着。
直到温明逊悠然地将那一盏的茶汤尽数饮下,周元恺才上前半步,极为恭谨地拱了拱手,言辞谨慎地轻声禀道:
“大人,依属下看来,那王承颖的言行举止与我大雍之人迥异非常,十有八九并非我朝本土人士。”
温明逊面色不改,淡淡抬眼,唇角勾起一丝笑意,淡淡摇摇头,低声道:
“是雍人也好,是化外之民也罢,于眼下而言,有何区别?他有所求,欲借我之门路探听消息,我亦有所需,正可借他这枚异数,布下几着旁人难以预料的棋子,在这棋局之上,有时候,正是这等不明来历的棋子,方能搅动一池静水。”
温明逊将茶盏轻轻放下,开口道:
“如今北境将士,认为中枢苛待,军心浮动,东南世家,尾大不掉,几成国中之国,而诸位皇子……更是为了立储之事争得头破血流,天家之事,深不可测,陛下欲收权于中枢,边镇耆老则欲固守其土,世家大族把持利权,视国帑为私库……”
温明逊叹了口气,无奈继续道:
“这大雍的根基,早已不如表面看来那般稳固了,我等为人臣者,若不能洞察这些暗流,早做谋划,只怕风暴来临之时,连片瓦遮身都求不得。”
周元恺闻言,眉头不由微微蹙起,心中念头急转,他跟随温明逊日久,深知这位大人从不做无的放矢之事,既然对那王承颖如此宽容,其身上必然有非同寻常的价值。
他略一迟疑,试探着将声音又压低了几分,轻声道:
“大人的谋略,属下万不能及,只是……属下斗胆妄加揣测,大人如此容忍,莫非……是此人身上携有某种关乎重大的宝物,或是有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温明逊抬眼看向他,目光平静无波,既无被冒犯的愠怒,也无赞赏之意,只是淡淡道:
“你这观气测运的本事,近来确是精进了。”
这话看似是在夸赞,却让周元恺心头一紧,随即,温明逊话锋一转,淡淡道:
“不过,有些界线,不跨过去,方能长久,知道得太多,有时并非福气,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周元恺脸色骤然一白,背后瞬间沁出一层细密冷汗,温明逊这话,看似寻常劝诫,实则敲打之意已十分明显。
他立刻撩起官袍下摆,伏身于地,连连叩首,沉声道:
“属下愚钝,擅自揣摩大人心思,逾越本分,罪该万死,还请大人重罚。”
温明逊看着他这番作态,唇角逸出一丝几不可闻的嗤笑,随意地摆了摆手,戏谑道:
“罢了,起来吧,不必在老夫面前演这出忠谨惶恐的戏码,若是让你姑姑瞧见了,还以为本官如何苛待于你,少不得又要在王上耳边,告本官一个御下严苛的不是。”
周元恺这才敢起身,依旧保持着微微躬身的姿态,拱手恭敬回道:
“大人言重了,姑姑深居内宫,一向恪守宫规,谨言慎行,万万不敢妄议朝政,更不敢非议大人,属下蒙受天恩,得授此职,又幸得大人不弃,悉心指点驱使,此乃属下福分,唯有竭尽驽钝,以报大人,绝无半分异心。”
温明逊心中了然,知道这不过是场面上的漂亮话,自然也懒得点破,更不会往心里去。
于他而言,周元恺的忠心有几分真几分假并不重要,只要其人有能力、有所图且可控,便足堪驱使。
他当即转换了话题,语气变得平常,轻声道:
“王恩浩荡,我等臣子自当尽心竭力,以报君上,说起来,你姑姑近来凤体可还安好?”
周元恺微一躬身,语气愈发恭顺,开口道:
“劳大人动问,姑姑一切安好,日前才得来家书,还反复叮嘱属下,定要恪尽职守,尽心办事,万万不可辜负了大人的悉心栽培与提携之恩。”
温明逊脸上浮现出一丝恰到好处,略显宽慰的笑意,转而开口道:
“这些恭维之语就不必多说了,你我皆为朝廷效力,分所应当。那王承颖来历不明,虽暂可利用,却也不可不防,此事便由你全权负责,其一举一动,尤其是与他接触之人,皆需留意,定期报我,既要让他觉得被信任,能为我所用,又绝不能让其脱离掌控,其中的分寸,你自行把握。”
周元恺心神一凛,立刻品出了这话中的多重含义。
这既是机会,也是烫手山芋,若是办好了,自然能更得信任,可若有差池,首当其冲的便是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杂念,郑重颔首,沉声道:
“属下明白,定会小心行事,把握分寸,不负大人所托。”
亭中一时复归寂静,只余亭外水波轻漾,映照着两人深不见底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