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野跪在暴雨里。
指节抠进青石板的裂纹。
积水漫过手背时，他看见自己的倒影正顺着水流扭曲——那双眼瞳里爬满烛龙火纹，像被烧熔的青铜纹路在皮肉下蠕动。
苏乐乐的呼吸撞在他后颈。
她攥着机械义肢残片的手在发抖。
残片边缘的锯齿刮破掌心，血珠坠进积水的声音，竟和远处钟楼的齿轮声重叠成诡异的韵律。
“往这边。”龙野扯起她的手腕。
怀表在胸前发烫。
方才嵌入战龙残魂的齿轮正在逆向转动，每转半圈就有细如发丝的血线从表壳缝隙渗出来，在湿透的衣襟上洇成暗红色的龙形。
地下水道的入口藏在一尊石狮的腹腔里。
龙野摸出唐三留下的青铜餐叉。
叉齿刺入石狮眼珠的刹那，整尊雕像突然发出生锈合页的吱呀声，腹腔内壁的甲骨文开始发光，像被点燃的灯芯沿着纹路蔓延。
“抓紧。”他将苏乐乐护在身后。
石阶在脚下震颤。
每级台阶的侧面都嵌着半片齿轮，他们踩过的地方，齿轮便会咔嗒一声转向内侧，露出刻在里面的《山海经》异兽图——饕餮的胃袋里装着人形骨骼，应龙的鳞甲间卡着生锈的机械零件。
水道深处飘来焦糖味。
龙野按住怀表。
表盘里的齿轮转速突然加快，他听见唐三的声音混在水流里：“十二地支的封印就藏在齿轮咬合处……”话音未落，怀表盖突然弹开，一枚齿轮崩飞出去，在潮湿的空气里划出金色弧线。
苏乐乐扑过去抓住齿轮。
指尖刚触到金属表面。
齿轮突然爆发出刺目的青光，她腕间的青鳞瞬间沸腾，像被煮沸的琉璃液顺着手臂攀爬，在肘弯处凝结成半片蛇鳞半片狼爪的奇异形态。
“别碰！”龙野想拉开她。
青鳞却猛地缠住他的手腕。
两人体温相触的刹那，怀表的火纹与青鳞的纹路突然交织成网，水道顶部的钟乳石开始往下滴水，每滴水珠里都浮着个微小的齿轮虚影。
暗流在前方转弯处翻涌。
龙野摸出离卦符纸。
火纹刚点燃符纸，就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水流浇灭——那不是普通的水，而是混杂着青铜碎屑的浊流，水面漂浮的齿轮正在彼此咬合，渐渐组成半张饕餮的脸。
“是吞噬领域的残留。”苏乐乐突然开口。
她的声音很陌生。
瞳孔里的青鳞忽明忽暗，仿佛有另一个意识在透过她的喉咙说话：“饕餮的胃袋连接着十二地支的封印……水流会把活物变成齿轮的养料。”
龙野扯断腰间的红绳。
将糖纸千纸鹤抛向浊流。
千纸鹤接触水面的瞬间突然展开翅膀，翅膀上的糖霜在潮湿的空气里融化，竟在水面铺出层琥珀色的薄膜，那些正在咬合的齿轮沾到糖霜，立刻像被胶水粘住般停滞不动。
“往前走。”他拽着苏乐乐踩上薄膜。
脚下传来齿轮转动的闷响。
薄膜下的水流正在加速旋转，透过半透明的糖霜层，能看见无数齿轮在水底组成巨大的锁链，锁链尽头似乎缠着团发光的东西，像被裹在茧里的月亮。
怀表突然剧烈震动。
龙野掀开表盖的瞬间。
一枚齿轮带着火星弹出来，精准地嵌进水底锁链的缝隙。锁链突然发出龙吟般的轰鸣，那些纠缠的齿轮开始逆向转动，每转一圈就有片鳞甲状的光斑浮上水面。
“是应龙的鳞片。”苏乐乐弯腰去捞。
指尖刚碰到光斑。
整个水道突然剧烈倾斜，他们脚下的糖霜薄膜瞬间碎裂，两人顺着倾斜的水道滑向黑暗深处，坠落时龙野看见水面倒映出奇怪的景象——无数个穿着不同服饰的自己正在不同的水道里坠落，每个“自己”身边都跟着个或陌生或熟悉的苏乐乐。
“抓紧我！”他死死攥住她的手。
怀表的齿轮突然全部停转。
黑暗中响起玻璃破碎的声音，龙野感觉有温热的液体顺着太阳穴往下流，抬手去擦时，摸到的却是黏腻的、带着铁锈味的油脂——就像当初饕餮主厨餐刀上的那种油脂。
“龙野？”苏乐乐的声音在发抖。
她的指甲正在变长。
青鳞已经爬满她的半张脸，那些鳞片边缘泛着诡异的红光，像被嫉妒之炎烧得发红的烙铁：“我好像……想起了什么。”
龙野突然撞在坚硬的石壁上。
后背传来剧痛的瞬间。
他听见齿轮咬合的清脆声响，低头看见无数细小的齿轮正从石壁里钻出来，沿着他的裤脚往上爬，所过之处的皮肉都泛起青铜色的硬壳——那是石化的前兆。
“用青鳞烧它们！”他吼道。
苏乐乐却突然松开手。
她站在原地，青鳞覆盖的手指抚摸着石壁上的甲骨文，那些古老的文字在她触碰后开始发光，组成行龙野从未见过的句子：“神嗣是齿轮的润滑剂……每牺牲一个，时间就会倒流一寸。”
“乐乐！”龙野想去拉她。
脚下的地面突然裂开。
他坠入更深的黑暗，坠落中怀表从怀里飞出去，表盖摔开的瞬间，所有齿轮都朝着同一个方向高速转动，发出蜂鸣般的尖啸。龙野在那尖啸里听见无数重叠的声音——唐三的龙吟、苏乐乐的嘶吼、还有个温柔的女声在说：“三块糖分，你一块，我一块，留给未来一块。”
坠落突然停止。
他落在堆积如山的齿轮上。
这些齿轮大小不一，有的带着新鲜的血肉，有的已经锈成绿色，最底层的那枚齿轮上刻着龙野父亲的名字，旁边还粘着半张糖纸。
怀表掉在齿轮堆里。
最后一枚完整的齿轮滚出来。
滚到龙野脚边时，突然裂开道缝，缝里渗出金色的液体，在齿轮堆上汇成条小溪，溪水尽头坐着个模糊的身影，正在用糖纸折千纸鹤。
“妈妈？”龙野试探着开口。
身影突然消散。
金色溪水瞬间蒸发，所有齿轮同时转向他，齿牙间滴落的油脂在地面组成行字：“雾隐城的地基，是用初代神嗣的骨头做的。”
水道深处传来苏乐乐的尖叫。
龙野猛地爬起来。
怀表突然自己合上，表盖内侧新浮现的血字在黑暗中发光——那是唐三的笔迹，写着：“小心白无常，他的影子里藏着孰湖的爪子。”
他抓起怀表往尖叫的方向跑。
齿轮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跑过拐角时，龙野看见苏乐乐正被无数齿轮缠绕，那些齿轮正在吞噬她的青鳞，而她的瞳孔里，半是蛇瞳半是狼瞳的地方，正缓缓浮现出第三只竖瞳——那瞳孔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纯粹的、冰冷的金色，像怀表最核心的那枚齿轮。
“离卦·焚天！”龙野将火纹拍向齿轮。
火焰接触齿轮的瞬间。
那些金属突然发出焦糖融化的滋滋声，被烧毁的齿轮残骸里滚出无数细小的鳞片，在空中组成条青色的龙，龙首转向龙野时，他看见龙瞳里映着自己石化的左臂——从手肘到指尖，已经彻底变成青灰色的青铜，上面还爬着半行甲骨文。
苏乐乐突然笑了。
那笑声很陌生。
青鳞从她脸上褪去的地方，露出了白皙的皮肤，只是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像有无数细小的齿轮正在血管里转动：“原来……我也是齿轮的一部分啊。”
龙野冲过去抱住她。
怀表在两人之间爆发出强光。
他看见无数记忆碎片从表盖里飞出来——唐三在暴雨中睁眼的瞬间、苏乐乐第一次分给他栗子糖的午后、父亲临终前塞给他怀表时颤抖的手……所有碎片在空中组成巨大的齿轮，而齿轮的轴心处，刻着“终焉之门”四个字。
水道突然剧烈震动。
头顶落下碎石和青铜碎屑。
龙野抱着苏乐乐扑倒在齿轮堆上，坠落的石块砸在他们刚才站着的地方，溅起的火星点燃了空气中的油脂，火舌顺着齿轮蔓延，在黑暗中画出条通往未知的火线。
“我们得出去。”龙野摸出最后一张符纸。
苏乐乐却指着火线尽头。
那里的水面正在旋转，漩涡中心浮着枚巨大的齿轮，齿轮上坐着个穿着白无常服饰的人影，正用锁链逗弄着什么——那锁链的另一端，缠着团发光的东西，像被捕获的星子。
“是图腾柱的碎片。”苏乐乐轻声说。
她的瞳孔恢复了正常。
只是青鳞覆盖的地方多了些金色纹路，像有人用烧红的烙铁在上面烫出了《诗经》的句子：“白无常在收集封印碎片……他想让十二地支彻底苏醒。”
怀表突然开始倒计时。
表盘上的指针疯狂转动。
龙野看见指针指向的时间——正是他父亲死亡的那一刻，也是唐三献祭的那一刻，还是苏乐乐第一次兽化的那一刻。三个不同的时间点，在表盘上重叠成同一个血色的数字。
“抓紧了。”他将苏乐乐护在怀里。
火纹顺着齿轮爬上白无常的衣摆。
那人影却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拉动锁链，漩涡中心的齿轮突然加速转动，水道里所有的齿轮都跟着共振，龙野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在跟着发出嗡鸣，像要被震碎重组。
“时间要逆流了。”苏乐乐的声音很轻。
她的额头抵着龙野的下巴。
龙野能闻到她发间的糖炒栗子味，混合着齿轮油脂的铁锈味，形成种奇异的香气——就像这个世界的本质，甜蜜又残酷，温暖又冰冷。
怀表的最后一声齿轮碎裂声响起时。
龙野看见白无常转过头。
那人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个不断转动的齿轮，齿轮齿牙间渗出的黑色液体，在水面上汇成“孰湖”两个字。
然后，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水流停滞在半空。
燃烧的火焰凝固成金色的雕塑。
龙野抱着苏乐乐悬在齿轮堆上方，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臂，石化已经蔓延到肩膀，那些青铜色的皮肤上，正缓缓浮现出第一片龙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