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
青鳞护盾的光芒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那些流转在鳞片间隙的《诗经》残句像被晨露洗过的墨痕。
每一片青鳞都在震颤，仿佛有细碎的银铃在骨髓里滚动。
龙野的指尖悬在半空中。
距离苏乐乐的脸颊只有三寸。
怀表齿轮的裂痕里渗出金粉，落在他手背上，像谁撒了一把碾碎的星子。
第三次回溯的余波还在空气里荡开涟漪。
巷尾糖炒栗子摊的焦糖香尚未散尽。
童年分糖时木桌的纹路还烙印在视网膜上。
苏乐乐的睫毛颤了颤。
不是兽化时那种带着戾气的抽搐。
是蝴蝶破茧时，翅膀扫过茧壁的轻。
龙野猛地收回手。
指节撞在怀表外壳上。
发出一声细弱的金属嗡鸣。
青鳞护盾最后一片鳞甲化作光点消散。
露出苏乐乐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脖颈。
那里还残留着兽化时的淡青色纹路。
像谁用沾了露水的毛笔轻轻画上去的。
她的瞳孔在收缩。
蛇瞳的竖痕正以缓慢的速度舒展。
狼瞳的琥珀色渐渐沉淀成寻常的墨黑。
就像暴雨过后，浑浊的河水慢慢澄清。
龙野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在胸腔上。
咚。
咚。
咚。
每一声都震得太阳穴发疼。
他下意识摸向怀表。
齿轮的转动声变得滞涩。
像是有细沙卡进了精密的咬合处。
苏乐乐的嘴唇动了动。
没有发出声音。
但龙野看懂了那个口型。
是“疼”。
不是身体被撕裂的剧痛。
是灵魂从混沌里被硬生生拽回来的钝痛。
龙野缓缓蹲下身。
膝盖碾过地上的齿轮粉末。
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
是用糖纸折的千纸鹤。
唐三留下的那只。
被雨水泡得有些发皱。
但橘红色的糖衣光泽还在。
像一小团凝固的晚霞。
“你看。”
龙野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他把千纸鹤递到苏乐乐眼前。
指尖的金粉蹭在糖纸上。
晕开细小的光斑。
苏乐乐的视线慢慢聚焦。
从模糊的光晕，到清晰的鹤喙。
再到糖纸上印着的残缺字迹——“栗子”。
她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气管里。
龙野能看见她眼底的迷雾正在散去。
露出底下深潭般的黑。
那里面倒映着他的影子。
带着焚天业火灼烧后的焦痕。
还有没来得及收起的、狼狈的狂喜。
第一滴泪就是在这时滑落的。
从眼角开始。
顺着鼻梁侧面的弧度。
像初春融化的第一滴雪水。
坠在下巴尖上。
悬而未落。
龙野的呼吸顿住了。
他想起童年那个雪天。
苏乐乐摔破了膝盖。
也是这样悬着一滴泪。
直到他把第三块栗子糖塞进她手里。
那滴泪才砸在糖纸上。
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龙……”
苏乐乐的声音像被水泡胀的棉线。
轻轻一扯就会断。
但那个字清晰地落在空气里。
龙野的眼眶瞬间热了。
他没有去擦自己的眼睛。
只是把千纸鹤再往前递了递。
“嗯。”
一个字。
却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苏乐乐的目光从千纸鹤移到他脸上。
那滴悬在下巴的泪终于坠落。
砸在龙野的手背上。
烫得惊人。
像是有一粒火星钻进了皮肤。
顺着血管一路烧进心脏。
“我……”
她想说什么。
眉头突然蹙起。
眼神里闪过一丝茫然。
像是迷路的孩子站在十字路口。
龙野知道她要说什么。
那些被时间回溯强行缝合的记忆。
正在以疼痛的方式提醒她断裂的存在。
他伸出另一只手。
轻轻按住她的后颈。
掌心贴着她发烫的皮肤。
那里还有青鳞褪去后的淡青色印记。
像一片未干的水渍。
“别想。”
龙野的声音放得很轻。
像怕惊扰了刚从梦里醒来的蝴蝶。
“先看着我。”
苏乐乐的瞳孔缩了缩。
盯着他的眼睛。
那里有她熟悉的执拗。
还有一些她读不懂的、沉甸甸的东西。
像暴雨过后压在枝头的湿叶。
第二滴泪毫无预兆地滑落。
这次是无声的。
顺着第一滴泪的轨迹。
在下巴尖汇成细小的水流。
龙野抬手。
用指腹轻轻擦去那滴泪。
指尖触到的皮肤滚烫。
带着青鳞残留的微凉气息。
像夏天刚从井里捞出来的西瓜。
外面是热的。
里面藏着一片冰。
“糖……”
苏乐乐突然开口。
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些。
带着孩童般的执拗。
龙野的心猛地一揪。
他知道她在找什么。
那个被三次回溯反复冲刷的暗号。
那个刻在骨髓里的约定。
他从口袋里掏出另一样东西。
是用三张栗子糖纸叠成的三角形。
边角被雨水泡得有些发软。
但里面包裹的糖分气息。
依然固执地钻了出来。
“在这里。”
他把糖纸三角放进苏乐乐手心。
她的手指立刻蜷缩起来。
紧紧攥住。
像是握住了救命的稻草。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龙野能感觉到她掌心的颤抖。
还有那滴落在他手背上的泪。
正顺着皮肤的纹路。
滑进袖口。
消失在绷带底下。
“三块。”
苏乐乐喃喃自语。
眼神里的茫然渐渐被一种微弱的确定取代。
“要分三块。”
龙野点点头。
喉结滚动了一下。
说不出话。
他怕一开口。
那些汹涌的情绪就会冲破喉咙。
像被堤坝拦住的洪水。
苏乐乐的目光从糖纸三角移到他脸上。
又慢慢落回自己的手腕。
那里的青鳞已经完全褪去。
只留下一圈浅浅的白色印记。
像戴过手镯的痕迹。
“我刚才……”
她的声音里带着犹豫。
像是在回忆一场模糊的噩梦。
龙野摇摇头。
按住她后颈的手轻轻加了点力。
“不重要。”
他说。
“现在没事了。”
苏乐乐的睫毛又颤了颤。
第三滴泪落了下来。
这次是砸在糖纸三角上。
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像雪地里开出的第一朵梅花。
“龙野。”
她叫他的名字。
清晰而笃定。
龙野的眼眶彻底红了。
他低下头。
额头抵着她的额头。
能闻到她发间的雨水气息。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青鳞的冷香。
“我在。”
他说。
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
苏乐乐没有再说话。
只是攥着糖纸三角。
任由眼泪无声地滑落。
一滴接一滴。
砸在龙野的手背上。
砸在糖纸三角上。
砸在两人相抵的额头上。
每一滴都滚烫。
像要把那些被时间掩埋的记忆。
都烫出痕迹来。
怀表突然发出一阵细微的嗡鸣。
龙野感觉到口袋里的齿轮在震动。
像是在回应苏乐乐的眼泪。
他知道。
这次回溯的代价还没结束。
那些被替换的记忆碎片。
迟早会以另一种方式找上门来。
但此刻。
他只想守着眼前的人。
守着这失而复得的清醒。
守着这滚烫的、带着栗子糖气息的眼泪。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雾隐城的天际线露出一抹微弱的鱼肚白。
光线穿过云层。
落在苏乐乐脸上。
把她的眼泪照得像碎钻。
龙野轻轻抬起手。
拂开她额前湿漉漉的碎发。
指尖触到的皮肤。
依然滚烫。
但那里面藏着的冰。
似乎正在一点点融化。
变成滋养希望的水。
“会好的。”
他对着空气说。
也对着苏乐乐。
更对着自己那颗被眼泪烫得生疼的心。
苏乐乐的眼泪渐渐停了。
只是睫毛上还挂着水珠。
像清晨草叶上的露水。
她看着龙野。
眼神里的茫然少了些。
多了些依赖。
像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熟悉的港湾。
“嗯。”
她轻轻应了一声。
把脸往龙野的掌心蹭了蹭。
像一只刚受了惊吓的小猫。
龙野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又酸又软。
他知道。
这只是暂时的平静。
那些潜藏在雾隐城阴影里的危机。
那些被历史篡改掩盖的真相。
那些缠绕在他们身上的宿命锁链。
都还在暗处窥伺。
但此刻。
他只想抱着眼前的人。
抱着这失而复得的清醒。
抱着这滴滚烫的、带着栗子糖气息的眼泪。
直到下一场风暴来临。
怀表的齿轮在口袋里轻轻转动。
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像是在计数。
又像是在叹息。
龙野低头。
看着苏乐乐紧闭的眼睛。
长长的睫毛上。
最后一颗泪珠正在缓缓滑落。
坠向那片等待着被照亮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