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序言
檐角的铜铃被晨风吹得轻响，碎雨般的声音落进永宁侯府的回廊。青砖缝里的青苔吸饱了夜露，泛着湿冷的光，我跪在那片凉意里，膝盖骨像是要陷进砖缝里去。掌心被什么东西硌得发疼，摊开手，半块青玉在灰泥斑驳的掌心里闪着暗哑的光——这是第三日了，自从我顶着“阿晚”这张身份混进侯府，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而此刻，冰面下的裂痕正顺着掌纹蔓延。
第一章：碎玉
一
王嬷嬷的骂声像淬了冰的鞭子，一下下抽在清晨的空气里。“眼皮子都没睡醒？伺候主子的茶盏也敢摔？”她手里捏着半片青瓷碎片，指腹上那枚金戒指在晨光里晃得人眼晕。我低着头，能看见她裙角扫过地面时，露出的鞋尖镶着块亮闪闪的银片——听说这种银片是京城里贵妇人给下人打的，既能显身份，急了还能当暗器使。
“回话嬷嬷，是……是奴婢手滑。”我故意让声音发颤，肩膀微微瑟缩，活像只受惊的兔子。粗布裙的袖口磨得发毛，蹭过膝盖时，带起一阵刺痒的疼。这副“阿晚”的皮囊是我挑了三天才定下来的：塌鼻梁，单眼皮，脸上特意抹了层掺了灶灰的猪油，远看就像块没发好的面团。可即便如此，王嬷嬷的目光还是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
她突然抬脚，银片镶边的鞋尖直冲着我的手背碾过来。“手滑？我看你是心野了！”鞋跟碾过掌心时，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味。那半块碎玉被按在青砖与掌心之间，棱角几乎要嵌进肉里，疼得我指尖发麻。可我不能躲——三天前在沈府后厨，那个端着泔水桶的老仆就是因为躲了沈文轩的鞭子，被活活打断了腿。
“嬷嬷饶命！”我适时地发出哭腔，膝盖在青砖上磕得“咚咚”响，故意让灰泥蹭满脸庞，“奴婢再也不敢了！”眼角的余光瞥见王嬷嬷袖口露出的帕角，藕荷色的，绣着朵歪歪扭扭的莲花——和林婉柔昨天戴的那块一模一样。
二
廊下的竹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主位上那个青灰色的身影。顾晏辰自始至终没说话，只慢条斯理地转着手里的茶盏。银质的杯托与桌面碰撞，发出“叮”的轻响，像在给王嬷嬷的骂声打拍子。
我偷偷抬眼，看见他指间那枚玉佩。玉色温润，边缘却有道深深的裂痕，阳光从廊檐的缝隙漏下来，恰好落在裂痕上，竟与我掌心碎玉的纹路严丝合缝。心口猛地一缩——那是三年前沈文轩给我的定情物，他亲手在里面刻了个“微”字，说要等我及笄就娶我。可如今，这半块玉成了我从沈府偷出来的证物，而另一半，竟在顾晏辰手里。
“王嬷嬷。”顾晏辰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周遭的骂声瞬间停了。他放下茶盏，指尖在玉佩上轻轻摩挲，“新进来的不懂规矩，教着便是。”
王嬷嬷脸上立刻堆起笑，语气却带着不甘：“侯爷说的是，只是这丫头笨手笨脚的，怕是冲撞了贵人。”她意有所指地瞥了眼远处——林婉柔的贴身丫鬟正站在月洞门后，手里捧着个描金食盒，显然是在等消息。
顾晏辰没接话，目光落在我掌心的碎玉上。我慌忙将手往身后藏，却被他看穿。“手里攥着什么？”
心脏狂跳起来。我将碎玉往袖中塞，指尖却被王嬷嬷抓住。“侯爷问你呢！是不是偷了府里的东西？”她用力一拽，碎玉从掌心滑落，“当啷”一声掉在青砖上。
三
玉碎落地的瞬间，月洞门后的丫鬟突然转身就走。我知道，林婉柔马上就会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
王嬷嬷捡起碎玉，眯着眼打量：“这脏东西哪来的？”她突然“咦”了一声，翻到玉的内侧，“还有个字？”
“是……是奴婢捡的。”我故意结巴，手指绞着粗布裙摆，“在……在后花园的草里，看着好看就……”
“捡的？”王嬷嬷冷笑，“侯府的东西也是你能捡的？我看你是贼骨头！”她扬手就要打过来，风声带着银戒指的冷光刮向我的脸。
“够了。”顾晏辰的声音陡然转冷。他站起身，玄色披风扫过地面，带起一阵冷香。“一块破玉而已，犯不着动气。”他从王嬷嬷手里拿过碎玉，指尖擦过我的掌心，带着一丝冰凉的触感。
我看见他指腹上有层薄茧，像是常年握笔留下的。他拿着碎玉对着光看，眉头微蹙，像是在辨认上面的字。“杖责二十，扔去柴房。”他把碎玉揣进袖袋，转身回了屋，“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来。”
王嬷嬷还想说什么，却被他一个眼神堵了回去。两个小厮架着我的胳膊往柴房拖，我挣扎着回头，看见顾晏辰站在廊下，正望着月洞门的方向，指尖在袖袋上轻轻敲着——那是他在沈府书房里见过的暗号，意思是“有危险”。
四
木棍落在背上时，我咬着牙不吭声。第一下下去，粗布裙就被打透了，疼得像是骨头都在颤。第二下、第三下……小厮们显然得了王嬷嬷的吩咐，下手格外重。路过花园的假山时，我看见林婉柔的丫鬟正躲在石缝后，手里拿着支小银簪，在石板上划着什么——那是将军府的暗记，用来传递消息。
“快点走！”一个小厮推了我一把，我踉跄着往前扑，膝盖磕在石阶上，血顺着裤腿渗出来，在青石板上滴出一串红印。柴房在侯府最偏僻的角落，周围种着几棵老槐树，树干被虫蛀得全是洞，风一吹就“呜呜”地响，像在哭。
被扔进柴房的瞬间，我重重撞在一堆干草上。背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小厮们锁门时，我听见他们在外面嘀咕：“这丫头怕是活不过今晚……”“谁让她得罪了王嬷嬷？听说王嬷嬷是林夫人的远亲……”
门“吱呀”一声关上，最后一点光也被挡在了外面。柴房里弥漫着霉味和干草的气息，角落里堆着些破旧的农具，墙角有个老鼠洞，窸窸窣窣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我扶着墙站起来，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伸手摸向发髻——那里藏着三根银针，是我从沈府后厨偷的，针尾还沾着点油渍。
五
用银针挑开掌心的血痂，我借着从门缝透进来的微光检查伤口。碎玉的棱角在掌心刻出个“微”字形状的印子，渗出来的血珠滚在上面，像极了当年沈文轩给我刻字时溅上的朱砂。
“沈文轩……林婉柔……”我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三年前的那个雨夜，他们就是这样站在我面前，林婉柔穿着我的藕荷色裙子，挽着沈文轩的胳膊，笑我是“不知廉耻的庶女”。父亲听信了他们的话，将我扔进柴房，若非忠仆阿福偷偷换了我的衣服，我早就死在那场“意外”的大火里了。
突然听到门外有脚步声，我立刻吹灭刚点燃的干草束，蜷缩在草堆里装死。门被推开一条缝，一只绣着莲花的帕子探进来，在空气中晃了晃——是王嬷嬷的帕子，上面沾着药粉的味道。
帕子缩了回去，脚步声渐渐远去。我松了口气，从草堆里爬出来，摸向墙角的旧农具。锄头的木柄上刻着个“福”字，是阿福的名字。我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木柄上，晕开一点深色的水渍——阿福就是为了给我送这把藏着账目的锄头，才被沈文轩的人活活打死的。
六
夜渐渐深了，柴房里越来越冷。我撕下裙摆的一角，蘸着嘴里的唾沫擦背上的伤口，疼得浑身发抖。就在这时，听到屋顶传来“咔哒”一声轻响，像是瓦片被踩碎了。
握紧手里的银针，我贴着墙根站起来。瓦片响动的地方就在头顶，接着是一阵极轻的呼吸声。突然，一片瓦片被推开，一只手伸了进来，手里拿着个油纸包。
我认出那只手——袖口绣着朵极小的玉兰花，是我生母的闺绣。三年前，她就是穿着绣着这花的裙子，从将军府的马背上“意外”摔下来的。
油纸包落在干草堆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屋顶的人没说话，只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接着是离开的脚步声。我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块热乎的麦饼，还有一小瓶药膏，瓶身上刻着玉兰花——和顾晏辰书房里那瓶一模一样。
麦饼的热气模糊了视线，我咬了一口，眼泪掉在饼上。饼里夹着块碎玉，是顾晏辰那半块。裂痕处用朱砂填了，与我掌心的印子严丝合缝，合在一起，恰好是个完整的“微”字。
七
天快亮时，我用银针撬开了柴房的锁。背上的伤涂了药膏，疼减轻了些，只是走路还一瘸一拐的。路过老槐树时，看见树干上多了道新刻的痕，像个箭头，指向西边的旧库房。
月洞门后的石桌上，林婉柔的丫鬟刚放下食盒。我躲在树后，看见她从食盒里拿出个小瓷瓶，倒进顾晏辰的茶里。瓷瓶的颜色很特别，是那种极浅的藕荷色——和我生母当年摔马时，从袖中掉出来的那个一模一样。
握紧袖中的两半碎玉，我转身往旧库房走。晨光穿过槐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极了三年前那场大火烧过的灰烬。
我知道，这只是开始。林婉柔的毒药，沈文轩的账本，顾晏辰的玉佩，还有我生母坠马的真相……都藏在这座侯府里。而我，会像当年从火场里爬出来一样，把这些藏在暗处的东西，一点点拽到阳光下。
青砖上的血迹已经干了，变成深褐色的印子，被晨露打湿，晕开一小片。我踩着那片晕开的痕迹往前走，听见身后的铜铃又响了起来，这一次，声音不再像碎雨，倒像极了刀刃出鞘的轻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