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序言
铜镜里的“素心”正对着我笑。我用细棉线勒紧颧骨，让脸颊看起来更瘦削些，又往眉骨上扫了层青灰，衬得那双单眼皮愈发寡淡。窗外的老槐树被风刮得“沙沙”响，像极了林婉柔步摇上的银铃——她该到了。药箱里的“安神汤”泛着苦香，碗底沉着几粒不易察觉的滑石粉，足够让一个人昏沉半个时辰。
第三章：莲裙
一
辰时的阳光斜斜切过侯府的回廊，将金砖地面照得发亮。我捧着药碗站在顾晏辰的卧房外，指尖捏着块刚从药圃摘的艾草——这是“素心”该有的样子，身上总带着点草木气。廊下的石桌上摆着盆新换的茉莉，花瓣上的露珠滚落在青瓷盆沿，像滴没擦干的泪。
“素心姑娘倒是准时。”王嬷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股脂粉混着油烟的味。她今日换了身藕荷色的比甲，领口绣着朵半开的莲花，针脚歪歪扭扭，和林婉柔那件裙子上的如出一辙。
我转过身，故意让药碗晃了晃，褐色的药汁溅出几滴在袖口。“回嬷嬷，侯爷的药得趁热喝才有效。”声音放得又轻又软，眼角微微下垂，活像个怕生的乡下姑娘。余光瞥见王嬷嬷的袖口沾着点金粉，是林婉柔步摇上掉的——看来她早就到了。
刚要推门，就听见里面传来顾晏辰的咳嗽声，混着棋子落在棋盘上的脆响。王嬷嬷突然按住我的手，指甲掐进我手腕的皮肉里：“侯爷正和沈公子下棋呢，姑娘且等着。”她的目光在我脸上打了个转，突然压低声音，“听说姑娘昨日给沈公子诊脉了？他那身子骨，可得仔细着些。”
手腕的疼顺着胳膊往心口钻，我知道她在试探。沈文轩昨晚醒后就没再提“面熟”的事，只说头晕，可他看我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人后背发寒。“沈公子是急火攻心，”我垂下眼，任由药碗在手里晃得更厉害，“小女开了副清心散，应该能好。”
王嬷嬷冷笑一声，刚要说话，卧房的门突然开了。顾晏辰穿着件石青色的常服，手里捏着颗黑子，看见我时眉梢挑了挑：“药呢？”
二
沈文轩就坐在棋盘旁，手里把玩着颗白子，指腹在棋子上磨来磨去。他今日换了件月白色的锦袍，领口绣着暗纹的莲花，与林婉柔的裙子像是一套。看见我进来，他突然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犬齿：“素心姑娘来得正好，我这头还晕着呢。”
我将药碗放在顾晏辰手边，屈膝行礼时，裙摆扫过棋盘的一角，几颗棋子“哗啦啦”滚落在地。“对不起！”我慌忙去捡，指尖故意碰掉沈文轩放在桌边的玉佩——那是块新的羊脂玉，上面刻着朵完整的莲花，再没有半分裂痕。
沈文轩的脸色瞬间沉了沉，伸手去捡玉佩时，指腹擦过我的手背，带着冰凉的潮气。“姑娘的手真凉，”他的声音黏糊糊的，像沾了蜜的毒药，“怕是在药圃里受了寒吧？”
顾晏辰突然咳嗽起来，将药碗往我面前推了推：“先给沈公子看看。”他的指尖在碗沿轻轻敲了敲，是在提醒我碗底的滑石粉。
我刚要拿出银针，就听见院外传来环佩叮当的声响，比昨日更急，像是有人在小跑。林婉柔的声音紧跟着飘进来，甜得发腻：“文轩哥哥在吗？我带了新做的莲糕来！”
沈文轩的眼神亮了亮，起身时动作快得像阵风。顾晏辰却慢悠悠地喝了口药，目光落在我身上，嘴角噙着点似笑非笑的意味——他早就知道林婉柔会来。
三
林婉柔穿的还是那件藕荷色的裙子，裙摆扫过门槛时，缠枝莲的绣纹在阳光下闪着光。我盯着那裙子的下摆，看见靠近裙角的地方有个极小的破洞，边缘还沾着点暗红色的污渍——像极了阿福那件被血浸透的衣角。
“哟，素心姑娘也在？”她将食盒放在桌上，步摇上的银珠晃得人眼花，“看来侯爷的病快好了，都有精神下棋了。”她的目光在我脸上打了个转，突然伸手，指尖几乎要碰到我的眉骨，“姑娘这眉毛生得真淡，像画上去的似的。”
后背的伤突然抽痛起来，是昨日在偏厅被沈文轩的手下暗戳的那一下。我强忍着没躲，任由她的指甲擦过我的眉骨，那里的青灰被蹭掉一点，露出底下原本的肤色。“夫人说笑了，”我故意让声音发颤，往顾晏辰身后缩了缩，“小女生来就这模样。”
顾晏辰放下棋子，声音平淡得像淬了冰：“婉柔妹妹今日怎么有空？听说将军府最近忙着查粮仓的事。”
林婉柔的脸色白了一瞬，手里的莲糕差点掉在地上。“不过是些陈年旧账，”她强装镇定地笑了笑，将莲糕往沈文轩面前推了推，“文轩哥哥尝尝？用的是城郊采的新莲子。”
“城郊？”我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看向我。故意装出怯生生的样子，手指绞着药箱的背带，“小女昨日去城郊采药，看见个很大的粮仓，门口守着好多带刀的人，不像官府的……”
沈文轩手里的莲糕“啪”地掉在桌上，碎屑溅了他一身。林婉柔的步音突然不响了，脸上的笑僵得像块面具。
四
空气像凝固了的药汁，稠得让人喘不过气。顾晏辰突然笑了，将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哦？还有这事？改日得让京兆尹去查查。”
林婉柔慌忙捡起地上的莲糕，指尖抖得厉害：“许是素心姑娘看错了，城郊哪有什么粮仓？都是些农户的草垛子。”她的目光在我和顾晏辰之间转了转，突然往我手里塞了块莲糕，“姑娘尝尝？刚出炉的，热乎着呢。”
莲糕的热气烫得我手心发疼，我看见糕饼上的莲花纹少了个花瓣——和沈文轩书房里那张“城郊粮仓”字条上的印记一模一样。“谢夫人，”我将莲糕往药箱里塞，故意让它掉在地上，“对不起！小女笨手笨脚的！”
莲糕摔在金砖上，碎成好几块，里面露出点暗红色的馅——不是莲蓉，是豆沙混着点碎末，像极了阿福账本里记的“血燕”。我的眼泪突然涌上来，三年前母亲就是因为发现沈文轩用军粮换血燕，才被他们害死的。
“不过是块糕，”顾晏辰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我的思绪，“素心姑娘怕是吓着了，先下去吧。”他给王嬷嬷使了个眼色，王嬷嬷不情愿地哼了一声，转身往外走。
我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林婉柔的声音带着哭腔：“侯爷怎么能让个乡下医女在府里乱逛？要是冲撞了贵人可怎么办？”
顾晏辰没说话，只听见棋子落盘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像在敲鼓。
五
回廊的茉莉开得正盛，香气浓得发腻。我蹲在花丛旁假装整理药箱，实则在听偏厅的动静。王嬷嬷的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飘了过来：“……那丫头肯定有问题，刚才掉莲糕的时候，眼神一点都不怯……”
“我知道，”林婉柔的声音冷得像冰，“沈文轩那蠢货，居然把粮仓的事露给她了……”
后面的话被风吹散了，只听见沈文轩的声音带着怒气：“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账本到底藏在哪？顾晏辰肯定起疑心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悄悄往花丛深处挪了挪，指尖摸到藏在那里的短刀——这是顾晏辰今早塞给我的，刀鞘上缠着青布，和三年前火场里那个人的披风一个颜色。
突然听见脚步声往这边来，我立刻低下头，假装在摘艾草。沈文轩的靴子停在我面前，鞋尖沾着点暗红色的泥——是城郊粮仓那边特有的红土。
“素心姑娘还在这？”他的声音带着笑，却没什么温度，“刚才多谢姑娘提醒，我已经让京兆尹去查了。”
我站起身，故意让药箱撞在他身上，里面的银针撒了一地。“对不起沈公子！”我慌忙去捡，指尖擦过他的靴底，沾了点红泥，“小女这就走！”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捏碎我的骨头。“姑娘的手，”他的声音压得极低，热气拂在我耳边，“怎么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
六
就在这时，顾晏辰的声音从偏厅传来：“文轩兄，该落子了。”
沈文轩的手松了松，我趁机挣脱，捡起银针就往回廊那头跑。跑过月洞门时，看见林婉柔的丫鬟正站在石狮子旁，手里拿着个小瓷瓶，往茉莉花丛里倒着什么——瓶身上的莲花纹和王嬷嬷比甲上的一模一样。
我躲在假山后，看着丫鬟倒完药粉离开，才悄悄走出来。茉莉花瓣上的露珠已经变成了暗红色，像滴了血。这是“牵机引”的另一种用法，掺在水里能让花叶枯萎，落在人身上……
不敢再想下去，我转身往顾晏辰的卧房跑。刚到门口，就看见王嬷嬷从里面出来，手里拿着个空药碗，碗底沾着点褐色的药渣——顾晏辰把那碗加了滑石粉的药喝了。
“你怎么还在这？”王嬷嬷瞪了我一眼，“侯爷睡下了，让你别来打扰。”
我知道不能硬闯，只能转身往柴房走。路过老槐树时，看见树干上又多了道新刻的痕，比上次的更深，像个张开的嘴。树洞里放着张纸条，上面是顾晏辰的字迹，只有两个字：“今夜”。
七
夜幕像块浸了墨的布，沉沉地压下来。我换回“阿晚”的衣服，脸上抹了层灶灰，手里提着桶泔水往偏厅走——这是“阿晚”该干的活。路过林婉柔的卧房时，看见窗纸上有两个人影，一个是她，另一个穿着王嬷嬷的比甲。
“……账本藏在刘乳母的妆匣里，”林婉柔的声音压得很低，“明日你去趟林府，让她把账本转移到城郊粮仓……”
王嬷嬷的声音带着犹豫：“那丫头还在府里，要是被她看见了……”
“一个贱婢而已，”林婉柔的声音冷得像冰，“明日我让沈文轩把她引出去，处理干净……”
泔水桶突然晃了晃，褐色的污水溅在我的裤腿上。我强忍着恶心往前走，指尖攥得发白——原来她们早就想好了要杀我，就像三年前杀我母亲一样。
偏厅的灯还亮着，顾晏辰坐在棋盘旁，面前摆着空药碗。看见我进来，他往柴房的方向努了努嘴：“去把那边的棋盘拿过来。”
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去柴房。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沈文轩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带着醉意：“侯爷！我找到杀我的人了！是……”
后面的话被一声闷响打断，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我和顾晏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
推开门的瞬间，看见沈文轩躺在地上，胸口插着把短刀，刀柄上缠着青布——是我那把！林婉柔站在他身边，手里还握着块染血的莲糕，裙摆上的缠枝莲被血浸得发红，像朵开在地狱里的花。
“不是我！”她突然尖叫起来，指着我，“是她！是这个贱婢杀的人！”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看着沈文轩圆睁的眼睛，看着林婉柔染血的手，看着顾晏辰晦暗不明的脸，突然明白——这场戏，从来都不止我一个演员。
老槐树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像在笑。我握紧袖中的半块碎玉，知道今夜，总得有人为三年前的债，流第一滴血。而我，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