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南下,穿过砀山的果园地带后,大巴车沿着国道继续走,路边的土色开始慢慢变得更深更厚。车辆进入安徽境内,远处的山形开始出现轮廓,不像北方那样开阔,而是带着一点层叠。下午的光从山坡上斜落下来,照得像铺了一层淡淡的旧金色。
车在萧县汽车站停下时,时间已接近下午四点。我背着包下车,从站口走出去,热气与灰尘扑在一起,是典型的皖北空气——混着土腥味,却又让人觉得这地方的地气厚实。
萧县是个古县,三国时期就是个要地,现在的县城虽不算大,但骨子里带着一种沉稳。街道上的房屋以灰、白为主,偶尔也有朱红色的门框,像是保留着徽风皖韵,但又比徽州显得粗犷一些。
我没有急着找住处,先顺着县城主路走下去。三轮车的声音在街口相互穿插,摊贩的吆喝声从小巷里传出,人们说话的腔调带着明显的皖北味儿,厚、慢,却不拖沓。
走到一个拐角处,我停下来,因为远远看到一大片石刻铺在地上——那是萧县最有名的东西:石雕。
那条街叫龙山路,路不长,却几乎一半都在做与石相关的生意。雕刻的石狮子、石鼓、墓碑、园林摆件整齐摆着,石粉的味道随着空气里微微的震动飘散。店门口有个年轻人正拿着电磨打磨一块青石,火花飞溅,青石在阳光下显出冰凉的纹理。
我站在店外看了几分钟,年轻人停下后抬头看见我:“想买啥不?路过看看也行。”
我笑笑:“我第一次来萧县,想看看你们做石雕是怎么做的。”
他点点头:“我们这里都干这个,从我爷爷那辈就开始了。”
他说话时带着典型的皖北尾音。他把石头翻转到另一侧,让我能看得更清楚。那是一只半成型的石龟,壳的纹路已经被刻出来了,细而密,边缘处理得锋利利索。
“这个要打磨几天?”我问。
“大件十天八天,小件三五天。主要看工有没有劲儿,石头硬不硬。”他说,“咱们这地方没别的,就是石头多,手艺多,靠这个吃饭。”
他说这话时,不骄傲也不自卑,就像说一件他做了一辈子的事。
我在旁边继续看他打磨。他每下一个动作都很稳,没有任何急躁。他父亲坐在屋里雕刻另一块石碑,老人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很老道:“小伙子,你写东西?我看你手里老摸笔记本。”
我略微一愣,随后笑道:“嗯,出来走走,记录各地的样子。”
老人点头:“萧县没啥稀奇的,就是人老实,石头硬,饭能吃。”他说着,又低头继续刻字,动作不急不缓,像是刻在时间上。
离开石雕街,我往老城区方向走。这里的房屋更旧,街巷窄,墙面斑驳,有些墙砖甚至能看到上世纪的痕迹。老城区有家“徐州羊肉汤”,门口坐满了人。我在门外犹豫了一下,但香味太大,最终还是走进去。
店不大,锅里冒着白雾,羊肉汤鲜而不膻,是典型的北方做法,却在萧县扎了根。老板娘递给我一碗汤,她说:“咱这儿看着安徽,其实多少有点徐州味。”我点头,舀了一匙汤入口,鲜味立刻散开,像是把一整天走路的疲惫都给冲散了。
店里人不少,几个中年男人正讨论农事,一个小孩在桌下玩弹珠,一个老人靠着墙打盹。生活的气息在这家店里堆得满满的,没有刻意,也没有表演,更没有所谓的“特色提炼”。这正是我喜欢的县城氛围。
吃完饭天已经黑了,我找了个县城南边的小旅店住下。房间简单,但干净。我把包放下,坐在桌前开始整理今天的记录。
我写道:
萧县不是一个会让游客惊呼的地方。它的美不在于惊艳,而在于沉稳——像那些石头,一眼看过去普通,可越看越能看出纹路里的年代。这里的人也像石头,朴实、有劲、沉得住气。做石雕的人常年满身石粉,说话却不急不躁,像是身体里有力量,心里却是安静的。
写着写着,我停下笔,想起了白天那年轻人说的话:“我们没别的,就是石头多,手艺多。”
那句话简单,却像是县城里所有人的共同心声。他们不指望靠石头发大财,也不想成为什么“网红县城”,只是安安稳稳守着自己的手艺,一代人接着一代人做下去。
我从窗户往外看。夜色笼罩下的萧县很安静,街灯稀疏,行人不多,偶尔传来电动车驶过的声音。县城夜晚的节奏很慢,慢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我继续写道:
一个地方的灵魂,不在城墙,不在建筑,而在人。萧县的灵魂,是石头上的那些痕迹,是把石粉拍干净后伸出去的手,是街角那碗汤,是老城区的砖墙,是生活本身。
写完这一段,我觉得胸口松了一点。
我在这里没有被谁特别照顾,也没有被谁特别忽视,却真实地看见了县城里的人与他们的日子。
这些地方,就是我继续南下的意义。
夜深,我关了灯。窗外的县城安静寂定,仿佛整座城都沉在一种踏实的睡意里。
明天,我会继续从萧县往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