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榭大街。
咚,咚咚。
房门被敲响,恩雅从沙发上惊醒。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第一时间看向卧室。
梅涅尔还在睡。
恩雅松了口气。
她已经记不清梅涅尔有多久没合过眼了。
查理服用龙血原液,发生异变,成为肌肉纤维被藤蔓替代,乍一看像是鹿首精的怪物…好像就在昨天。
事实上也确实没过去多久。
从那以后,梅涅尔就一直缩在屋子里自言自语,勾画咒文,不吃饭也不休息,就连催眠都没效果。
如果不是自己晋升为【守火人】,成功用进阶的催眠术把她撂倒,梅涅尔的情况说不定会更糟。
咚,咚咚。
门再次被敲响,恩雅起身准备开门,同时猜测着来的会是谁。
可能是李昂,明天就是莉莉的生日宴,他跟梅涅尔有过约定。
也可能是弥安,她来看看梅涅尔拿走原液之后的情况。
再或者是闲着无聊,晃悠到这里的曼提柯尔?
恩雅跟这位蝎尾狮不太熟,她的态度和梅涅尔一样,偶尔都会觉得弥安被抢走了。
那么,会是谁呢?
恩雅打开门。
站在那里的是个陌生人,身穿绿色制服,背着个大挎包。
“您的信,”邮递员递上信封,“弥安小姐托我送来。”
“嗯…谢谢。”恩雅接过信封,关上门。
猜错了,原来三个都不是。
她盯着信封看了几秒,甚至都没拆开,只是丢到边上,跟【转监通知书】放到一起。
【转监通知书】。
犯人入狱后,家属会收到一封入监通知书。
恩雅没收到。
她猜测应该是寄到了张三那里。
犯人从重刑区被转移到死刑区时,会有一封转监通知书。
这封确确实实寄到了她手上。
恩雅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因为她在狮城签了租房合同,预定了晋升答辩,不得不登记身份。
再或者只是一次失误,把第一联系人和第二联系人弄错了。
恩雅有很多话想问。
她想问张三这到底是不是真的,大哥那样优秀,完美的人,自己的榜样,怎么可能进监狱,
还是死刑犯。
那些罪行包括杀人,抢劫,盗窃,走私,贩毒,强暴…几乎列满了整整一张纸。
纯粹的人渣。
恩雅并不相信,她起初认为这只是一次恶作剧。
直到那天,她在魔药作用下不受控制地说出了自己都没意识到,只是一直盘踞在潜意识海洋中的疑惑。
回到家后,她对自己使用了催眠。
在记忆的夹缝中,她看到了雅恩殴打张三,看到了张三身上的淤伤,脸上的青肿,隐忍的表情。
那些都是她小时候看到过,却因为不理解发生什么而忽视的情景。
她那时太小了。
可…记忆是会骗人的。
恩雅无法确定,这些记忆是因为自己产生了怀疑才跟着出现,还是原本就有。
可她知道,答案大概率就是她最不想看到那个。
然而没有证据,单凭这些并不能扳倒她心中那个依靠一封封信件堆砌起的光辉形象。
理性拉扯着她的心直坠谷底,感性却一直在说“万一呢”。
万一呢?
侥幸心理…不该有。
恩雅是心理学者,她能清楚地分析出自己的情况,却无法对抗自己的情感。
清醒的堕落让她感到更加痛苦。
更糟糕的是,大哥这个光辉形象,本质上是跟…弥安,和张三联系在一起,是他们一手建立的。
大哥形象的崩塌,意味着恩雅的榜样并不伟大,而另一位亲人,与珍贵的挚友,从始至终都在说谎。
在那些微笑的,温柔的,喜悦的表情之下,是谎言,谎言,谎言。
一年又一年,一次又一次。
恩雅又想到了她的书,带给她力量和勇气,以大哥为原型创作的《侦探马洛》系列。
现在就连这些书都是谎言了。
雅恩是构筑起她整个生活的支点,支点破碎,她的人生开始逐渐崩塌。
恩雅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愿意为了拯救他人投身漩涡,千千万万次都没问题,
前提是他人也要真诚待她。
她能拿出为他人死去的觉悟,却拿不出跟弥安或者张三当场对质的勇气。
于是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到了今天。
恩雅觉得有点可笑,明明自己是为了让梅涅尔走出阴霾才去晋升的,结果变成了两个人一起窝在出租屋里当咸鱼。
“最近过得不太好?”阴影中传来熟悉的声音,吓了恩雅一跳。
她叹了口气。
“你非要走窗户吗?”
“这样比较快。”李昂挪了挪沙发,他的脸随之从阴影中显出。
他看着这位新晋升到序列八的学者小姐。
柔软的珊瑚绒睡衣,戴着黑框眼镜,头发乱糟糟地盘起来,用很宽的发带箍在头顶。
衣领位置能看到芝士片和薯片碎屑,茶几上放着水杯,杯子里的可可已经半凝固了。
真是…
看起来相当糟糕。
更别提在卧室里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死去的梅涅尔。
整个屋子里最生机勃勃的,反而是被锁在角落的查理,一只丧尸。
确实生机勃勃,他身上正往外长着嫩苗,像个货真价实的植物人。
李昂思考过,如今的查理应该算是什么。
薪柴,相当于是人造的,学者序列的感染者。
查理显然不算,他是丧尸,在成为丧尸前只是个普通人。
那么,他应该和荒原上那些吞吃同类不断进化的丧尸一样,只不过这次吞吃序列三的青禾感染者,导致身体出现了异化。
嗯…没错,应该是这样。
正因为查理原本是个普通人,他如今才会成为智慧种,而非感染者。
类比一下的话,现在的查理跟拽人鬼应该很有共同话题,
这些代替了肌肉组织的藤蔓,是血肉方面的后天补充,跟拽人鬼缝进身体里的胃囊和罪人之胆差不多。
“查理,还记得我吗?”李昂打了声招呼。
查理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我还以为你会说‘我是格鲁特’。”李昂笑了笑。
如果一个人变成丧尸,又成了智慧种,那么他的灵魂还是不是自己的。
在他短暂死去,浑浑噩噩,只凭借本能生活的那段时间,他的灵魂又有何感受。
这是个相当深奥的问题,李昂想了解,可惜查理没心情说。
“从那天之后,查理就不吃东西了。”恩雅抱住膝盖。
“可他饿肚子太久,就会逐渐发狂,说不定会咬伤我跟小梅。”
“所以还是会忍着恶心吃一点。”
“每到这时候,查理的表情就会很吓人,梅涅尔的表情更吓人。”
“查理在想,‘为什么我要承受这些?为什么我必须吃同类的肉?为什么我死了都不得安宁?’”
“梅涅尔在想,‘为什么会这样?他明明已经恢复智慧了,为什么不肯跟我说话?为什么不能跟以前…一样呢?’”
“过去的情谊不复存在,某种恐怖的负面情绪正在他们两个人心中蔓延,每吃一顿饭就会扩大一些。”
“然后,我想,‘该死的,我能猜到他们两个的想法,我该做点什么,我是个心理学者!’”
“之后我又想,‘我自己的问题还没解决,哪来的资格去解决别人的问题?’”
“每天…每分每秒都是这样,我脑子里像有一场舞台剧,我快要疯了。”
恩雅捂住脑袋,“再这么下去我会开始酗酒的,李昂。你有什么办法吗?”
“一枪轰碎查理的脑袋,让他安安心心去死。如果梅涅尔抓狂,就也轰碎她的脑袋。你也不用再考虑拯救朋友的事。这样三个人的问题都能得到解决。”李昂把手枪放在茶几上,
“不过不是现在,我还需要梅涅尔。”
“唉…”恩雅揉了揉太阳穴,她从茶几底下拿了瓶伏特加,倒进凝固过可可的马克杯里,准备一饮而尽。
“不行,”李昂拦住了她伸向马克杯的手,“你哥不会想看到你这样。”
“你哪来的资格这样说?你又了解些什么?”恩雅拍打着桌子站起身,像是一下子来了火气,
“你知道我哥是什么样的人吗?我的大哥是个死刑犯,二哥是个骗子,我迄今为止都生活在谎言中,我说着拯救朋友,又只能眼看着她滑向深渊。”
“我所爱的一切,都是为了欺骗我,惩罚我而存在的。我总觉得自己长大成人了,实际上还是什么都不懂,”
“你,李昂,你明明年纪比我小,大家却都尊敬你,我每次看到都觉得恼火。”
“是我自己想这样的吗?如果不是他们一直在欺骗我,不让我看到真实的世界,我也应该比现在成熟才对!”
“我…我到底是怎么了…”
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她捂住脸,瘫坐在沙发上,小声抽泣起来。
李昂站起身,走到她身旁,拍了拍她的肩膀。
“意识到这些说明你在成长。”
“肌肉撕裂会痛,骨骼生长会痒,心智成熟的过程…显然也不会多舒服。”
“你很快就会调节好,恩雅。我相信你。”
许久,恩雅抬起头。
“你是要把自己放在…我哥哥的位置上,来鼓励我吗?”
“并不是鼓励,而是陈述事实。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你有心理疾病。”李昂给自己倒了杯水,
“比起自己,别人的事更重要。你很快就会放弃探求关于雅恩的真相,全心全意在梅涅尔和查理之间周旋。”
“雅恩的真相…?你怎么…也瞒着我…”恩雅问。
“我不是瞒着你,是压根没义务告诉你。”李昂重新坐回座位,“毕竟我不是你什么人。”
“我从来没想过把自己放在你哥哥的位置,你也别擅自把对雅恩的期待重新投射到我身上。”
“人无完人,别说完人,我甚至不算什么好人。等到现实跟你的想象差距过大时,你又会陷入纠结。明白了吗?”
“…明白了。”恩雅闷闷不乐地点头。
“人很软弱,必须信奉什么才能活下去。”李昂拍了拍她的脑袋,“但是,信奉的东西绝对不能是人。”
“如果说狮城教会了我什么道理,大概就是这个了。”
“那么接下来,我需要跟梅涅尔简单聊两句,确认这家伙还能胜任工作。是你叫醒她,还是我去叫醒她?”
“我来吧。”恩雅起身。
几分钟后,她拎着睡眼惺忪的梅涅尔坐到李昂面前。
李昂看着这两个浑身散发穴居生物气息的女人,揉了揉太阳穴。
几个月前,她们一个是召开签售会,知性而优雅的畅销书作家,
另一个是斗篷遮脸,浑身散发神秘与魅力的占卜师。
现在几乎就是两只仓鼠了。
“醒醒,清醒一点。”他拍手,“生日宴就在明天。”
“我没问题。”梅涅尔迅速调整好了状态。
她跟恩雅完全是两个极端,恩雅是懒散,她则是极度的神经紧绷。
如果不是中了催眠术,她根本睡不着,所以恢复精神也很容易。
“那么,按照计划就好。”李昂点点头,“我跟莉莉求婚,让场面陷入混乱。”
“你趁机突破占星保险,把圣乔治的位置占卜出来。”
“没问题。”梅涅尔拉开抽屉,展示着厚厚一沓卷轴,像是弹药库那样。
全是最近写的。
李昂挑了挑眉。
书写卷轴要用占卜师的鲜血,怪不得梅涅尔脸色那么苍白,她最近似乎在不眠不休地弄这些东西。
“梅,你习惯用工作来逃避压力。遇到解决不了的事,你就会以近乎殉道者的姿态投入工作,来强迫自己不去思考。”
李昂摸着下巴,
“镁厅那次,你也是这么想,才对反抗军那么上心吧。”
“…是又怎么样?”梅涅尔移开目光。
李昂耸耸肩,
“作为临时搭档,我很欣赏你对工作的态度。”
“作为敌人,我也乐于看着你走向自我毁灭。”
“所以我没意见。”
“生日宴是个关键节点,会发生很多事,我要继续做准备了。”
李昂站起身,推开门,
“那么,明天见。白骑士综合症和…逃避型工作狂。”
啪嗒。
门缓缓合拢,梅涅尔和恩雅坐在沙发上。
气氛沉闷中透着尴尬,没有交流,也没有视线交汇。
沉默许久,梅涅尔叹了口气,起身去拿李昂带来的果篮。
“抛开只诊断不治疗这点,他是个很专业的心理医生。”
“…”恩雅没说话。
“不过比起他,稍微没那么专业,却仍旧愿意为我努力的心理医生也许更好。”梅涅尔递过橙子,
“谢谢你,恩雅。打起精神吧。”
——
铁王座号。
驾驶舱。
小胡子吃着泡面,看向面前的曼提柯尔,以及那位老朋友。
最强的银骑士,南部战场的屠夫鸟,曾经在列车上闪闪发光,却中途当了逃兵的…
弥安·索蒂斯。
“频繁出城没问题吗?荒原可不安全,敌对势力要是知道你不在,说不定会抓住机会发动猛攻呢。”
小胡子吸溜着泡面,看向曼提柯尔。
“不必说那种客套话了。”曼提柯尔面色冷峻,“明天你从第三月台进城,那里都是我的人。”
“作为交换,你要让弥安完成晋升。”
“一般来说…逃兵是没资格再晋升的。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小胡子笑笑,“好吧,我答应你。”
刺杀奥古二世失败,让铁王座号失去了镁厅的支持。
附近的大型避难所就只剩下狮城,如果不在这里进行弹药补给,远征的风险会大大提高。
问题在于…之前的事办砸了,狮王虽然没明着说,
可月台的工作人员一直卡着入城申请,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就当为了列车上的其他人考虑,小胡子也必须这么做。
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虽然他看不太上曼提柯尔,可这位帮派首领,三分之一狮城的主人,确实能解决他的燃眉之急。
小胡子打算进城完成补给,然后趁着生日宴,跟狮王当面谈谈。
就在…明天。
——
“呼…这得挖到什么时候去。”白银又拎出两个背篓,钻出地道,边通风边喘气。
“最多再有一周。”犬助捻了捻背篓里的土,冲着远处招手。
几名渔夫打扮的人轮流靠近,或是背起背篓,或是拿上一点土,不着痕迹地丢进湖里。
“一周啊…”白银擦了擦汗,“不知道孤儿院那边怎么样了。再怎么说,也应该有个人照看那些孩子,以免再有人想拿他们做实验。”
“这你不用担心,有人在呢。”犬助拿起镐头,钻进地道。
——
“我想要的是小鸟,”面前的孩子噘着嘴,相当不满地举起木雕,“这是兔子。”
“我只会刻兔子。”二等兵瞪着死鱼眼。
“小鸟!小鸟!”孩子踮起脚,开始扯他的脸。
“我要小狗!”
“要狮子,狮子!”
孤儿们围了上来,有人扯他的头发,有人拽他的衣角。
二等兵面无表情。
“我就应该去挖洞的。”他看向小哑巴。
徐念雅比划了个“这样也很好”的手势,露出笑容。
——
第二天,傍晚。
太阳落山后不久。
李昂对着镜子整理着衣领。
镜子里那张脸做了伪装,仍旧俊美,年轻,却和通缉令上不太一样了。
确认好自己的伪装天衣无缝,李昂点点头。
他刚刚得到消息,今晚的宴会,是场“蒙面舞会”。
即便如此,内部的伪装也不能松懈。
“如果想对外界展示肌肉,直接把对手邀请过来会方便很多。一场蒙面舞会更能让彼此拉近距离。”他轻声嘀咕。
整理好礼服,他抬起手,在面前划过。
咔哒。
防毒面具垂落下来,盖住五官。
镜片上迅速聚拢出一堆小水珠,李昂抬手蹭蹭,“起雾了。”
“除了盛夏,狮城常年会被薄雾笼罩。这里铜矿丰富,工业再发展迅速,空气质量堪忧。”诺亚转过身,让李昂帮自己整理背后的绑带。
“穿晚礼服不会影响活动吗?”李昂在她精致漂亮的背上挪动双手,将绑带打成结。
“我穿了裤子。”诺亚微微提起裙摆,露出绑在大腿上的霰弹枪,以及脚踝上的金属环。
“面具呢?”李昂问。
她在下巴位置轻点一下,面部的肤色涂层迅速褪色,成了冷硬的金属银白。
“怎么样?”诺亚小声问,她有些紧张。
一直以来,诺亚都很在意自己的身份。
跟李昂并肩战斗时,她尽可能不让自己用“卸下四肢或者脑袋砸人”这种太不像人类的动作。
和李昂的谈话让她想了很多,不管怎么说…还是要逐步接受自己。
“噢…很方便啊。”李昂挑起眉毛,饶有兴趣地捏起诺亚的脸。
虽然是金属色,但还是跟平时一样软软的,手感相当不错。
“而且很好看。”李昂笑了笑。
“嗯…”诺亚难得没有打开李昂的手,任由他捏来捏去。
“莉莉,准备好了吗?要出发了。”李昂转过头,喊了一声。
几秒钟后,莉莉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她穿着高领礼服,毫不扭捏地朝李昂行礼,随即转了两圈。
“我看起来怎么样?虽然比起以前瘦了很多,身上又都是些伤痕,不过都遮住的话…”
“很漂亮。”诺亚竖起大拇指。
“确实很漂亮。”李昂点点头。
莉莉的身体最近恢复得还不错,昨天她主动找到李昂,询问能不能也去参加宴会。
李昂同意了。
啄木鸟上次那件事,说明了莉莉是个识大体的人。
而且出席宴会对她来说像吃饭喝水一样,很多李昂自己不懂的礼仪甚至还要请教莉莉。
毕竟是狮王的独生女,在这方面绝对无可挑剔,李昂不用担心她惹出什么乱子。
退一万步讲,
这是莉莉自己的生日宴会。
再加上是假面舞会,也没有暴露身份的风险,她想去就去吧。
“佩洛?”李昂喊了一声,“我们打算出发了,你确定不来吗?”
“不要不要!”佩洛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舞会什么的简直太现充了!社交场合…我接受不了!”
“遮住脸也不行吗?”李昂拉开车门。
“下次,下次一定。”佩洛把脑袋塞进被子里,像只鸵鸟般给出回应,“我乖乖看家等你们回来,记得给我带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