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化是缓慢的。
像春天的第一朵花,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开的,但早晨推开窗,它就在那里了。
“早上好,神永君。”
“新二,一起吃午饭?”
“神永,这个数据能帮我看看吗?”
神永新二来到GEhIRN第三个月,整个研究所的空气变了。
技术员伊吹第一次主动分享了女儿的照片。
保安大叔开始在深夜巡逻时哼《昴》,偶尔还会吹口哨。
连最严肃的数据分析师都会在午休时讲个冷笑话,虽然很冷,没人觉得好笑。
甚至那台总是卡纸的复印机,在神永路过时似乎都乖了一些。
赤木直子站在办公室的窗户后,俯瞰着这一切。
神永坐在休息区的沙发上,周围围着四五个研究员。
阳光从天窗洒下来,正好照在他身上。
白色的实验服反射着光,让他整个人都在发亮。
像基督教宣传画里的圣人。
阳光。
赤木直子在心里给出评价。
他就像阳光。
温暖的,明媚的,普照万物的阳光。
不,不对。
阳光是泛滥的,无差别的,不需要回应的。
而他像个篝火。
这个比喻更准确。
人们会主动靠近,会围成一圈,会把冰冻的手伸向那温度。
而他就坐在中心,安静地燃烧。
恶心。
赤木直子把窗帘拉上一半。
做作的温柔。
虚伪的关心。
他到底想要什么?
权力?地位?还是……
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赤木博士?”
是她的助手,一个戴着厚眼镜的年轻女孩,总是战战兢兢的。
“第三区块需要您的授权。”
“让神永处理。”
赤木直子没有转身,继续盯着外面。
“可是博士,这需要您的生物识别和数字签名。”
“那就等我有空再说。”
“但是……”
“我说了。”赤木直子转过头,“等我有空。”
助手被吓到了。
“是……是的。”
她退出去,轻轻关上门。
赤木直子重新看向窗户外的神永。
这三个月来,她一直在躲避他。
通过邮件交流工作。
通过助手传达指令。
通过一切可能的方式,避免面对面。
避免对视。
尤其是眼睛。
那双该死的蓝眼睛。
每次不小心对视,她都有种幻觉。
像突然被扒光了衣服站在人群中。
那些她用时间掩埋的东西。
那些她告诉自己“已经处理好了”的东西。
那些她以为只要不去想,就不存在的东西。
可是那双眼睛。
那双温和的蓝眼睛。
就这样看着她。
不评判,不指责,只是看着。
然后她就想逃。
像个做了亏心事的孩子。
不。
我不允许。
赤木直子咬紧牙关。
没有人能看见。
没有人。
我是完美的。
我是赤木直子。
“看来你的魅力指数又上升了呢,神永君。”
真希波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直接坐到神永身边。
腿贴着腿。
她穿着研究服,里面是黑色的吊带背心。
违反着装规定,但没人敢说她。
因为她是真希波。
GEhIRN里敢当着碇源堂的面打哈欠的人。
其他研究员看到她靠近,识趣地散开了。
大家都知道真希波对神永的“兴趣”。
或者说,整个GEhIRN都知道。
她从来不掩饰。
“只是正常的同事关系。”神永合上手里的技术报告。
“同事关系?”真希波挑起一边眉毛,整张脸都写满了“你在逗我”四个字,“伊吹已经把女儿的择偶标准告诉你了哦。”
“他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
“而你恰好永远在听?”真希波凑近,“永远在线,永远可靠,永远温暖。”
她拖长了声音:“像个该死的太阳。”
神永没有回答。
他的视线越过真希波的肩膀。
办公室的窗帘动了一下。
一个身影退进阴影。
真希波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然后“啧”了一声。
“赤木博士还在观察你呢。”她撇嘴,“像研究培养皿里的细菌一样。”
“她只是谨慎。”
“谨慎个屁!”真希波难得爆了粗口,“神永君,你真的相信自己说的话吗?”
“什么意思?”
“她不是谨慎。”真希波转过来,直视神永的眼睛,“她是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你。”真希波说,“或者更准确地说,害怕自己会需要你。”
神永看着她,没说话。
真希波移开视线:“好啦好啦,不说这些沉重的了。”
她又变回了那个嬉皮笑脸的样子,仿佛刚才那几秒的认真从未存在过。
“对了。”真希波抱住神永的手臂,“周末陪我去玩赛车。”
“赛车?”
“是啊!”她的眼睛亮起来,像被点燃的星星,“富士赛道,我订了全天的场地。包场哦,包场!”
“我没开过。”
“那正好啊!”她笑得像只偷到鱼的猫,“我可以手把手教你。”
“手-把-手哦。”
周围传来几声不自然的咳嗽。
显然吃瓜群众们都在竖着耳朵听。
“那就这么定了!”真希波大声宣布,音量特意提高,确保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周末!约会!”
“不是约……”
“不是周末约会,就是周末约炮,你选。”
神永被打断,难以应对。
“对了。”她整个人靠过来,嘴唇几乎贴着他耳朵,声音压得很低,但又故意不够低,让周围的人能隐约听见。
“神永君,你的童贞还在吗?”
咖啡喷了,不止一个人。
桥本的咖啡喷到了文件上。
伊吹的茶洒在了键盘上。
年轻的女研究员脸红到耳根。
整个休息区像被按了暂停键。
“还有。”真希波完全无视周围人的表情,继续她的“审讯”,“你的xp是什么?御姐?萝莉?清纯系?还是......”
她上下打量他,最后视线落在他的眼镜上。
“眼镜娘?”
神永推了推眼镜。
镜片反射着荧光灯的光,暂时遮住了他的眼睛。
所有人都在等他的反应。
这个三个月来永远温和,永远礼貌,永远得体的神永新二,会怎么应对这种赤裸裸的性骚扰?
“真希波小姐。”
他的声音依然温和,但温度变了,看起来暖,实际上冷。
像大提琴的低音弦,被拨动了一下。
“你知道吗?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过度关注他人私生活的人,通常是在用这种方式,逃避自己的问题。”
“哦?”
“比如。”他站起来,身高优势让他可以俯视她,“一个二十六岁就拿到博士学位的天才,为什么要用如此幼稚的方式来寻求关注?”
真希波眨了眨眼睛。
“是因为害怕真诚的交流?”神永继续,“还是因为,只要把一切变成游戏,就可以不用承担情感的风险?”
“把关系保持在‘开玩笑’的层面,就永远不会真的受伤。”
“对吗,玛丽?”
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有人想溜,但又不想错过这场好戏。
然后真希波笑了。
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
“太棒了!”她擦着眼角的泪,“太棒了太棒了!神永君,你果然是最有趣的!”
她跳起来,勾住他的手臂,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
“这样才对嘛!”她的声音里有种病态的兴奋,“不要总是装好人!偶尔展现一下真实的自己!”
“有棱角的神永君!”
“会刺人的神永君!”
“不那么温柔的神永君!”
“我一直都是真实的。”神永说。
“骗子。”真希波直视他的眼睛,“你的温柔是真的,但也是伪装,你的关心是真的,但也是距离。”
“但没关系,我迟早会剥光你的伪装。”
她松开他,冲周围看热闹的人挥手:“表演结束!该干嘛干嘛去!给你们贡献谈资了,记得请我喝咖啡哦!”
人群散开,但窃窃私语还在继续。
“真希波好大胆啊......”
“神永君那个反击也太帅了......”
“他们是不是在交往?”
“傻啊你,这是互相试探......”
声音渐渐远去。
而在办公室里。
赤木直子靠在墙上,手按在胸口,心跳快得不正常。
他看见我了。
他知道我在看。
刚才那几句话,不只是对真希波说的。
也是对她说的。
“把关系保持在‘距离’的层面,就永远不会真的受伤。”
“对吗?”
混蛋。
看穿一切的混蛋。
周末富士赛道
真希波开着一辆深红色的Nissan Gt-R R34,在赛道上飞驰。
不是展示用的那种改装车,是真正的赛道怪兽。
碳纤维车身,强化底盘,涡轮增压引擎。
她说这是她“温柔的小宝贝”。
神永坐在副驾驶座上。
“怎么样?!”
过弯时,真希波大声问。
“很快。”神永说。
“就这?!”她踩下油门,引擎发出更加狂暴的吼声,时速表的指针疯狂攀升。
“不怕?!”
“为什么要害怕?”
“因为我可能会失控啊!”她笑着说,方向盘在她手里像玩具一样灵活,“把我们两个都送进地狱!”
“或者天堂!”
“看上帝心情好不好!”
“你不会的。”
“这么相信我?!”
“不是相信。”神永看着她,“是知道。”
“你的双手很稳,呼吸很均匀,瞳孔扩张在正常范围,你完全掌控着这辆车。”
真希波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减速,驶进维修区。
“你来试试。”
“我说过我没开过。”
“我教你。”她解开安全带,“来吧,不要怂。”
真希波跳下车,绕到副驾驶,拉开门。
十分钟后。
神永坐在驾驶座上,双手握着方向盘。
真希波在副驾驶,身体前倾,手覆在他的手上指导着他的握姿。
“放松。”她的声音在他耳边,“不要握那么紧。”
“车是活的,你要感受它。”
“活的?”
“当然。”她的手指轻轻拍打他的手背,“引擎是心脏,油路是血管,轮胎是四肢,传动轴是脊椎,悬挂是关节。”
“你要和它合二为一。”
“人机一体。”
“听起来很哲学。”
“闭嘴,开车。”
神永踩下油门,车缓缓前进。
“太慢了!”真希波抗议,“我奶奶开轮椅都比你快!”
“你奶奶还在吗?”
“不在了。”
“那她开轮椅的速度是多少?”
“……”
真希波愣了一下,然后笑出声,“你这混蛋!专心开车!”
神永加速。
三十,五十,八十,一百二......
“对!就是这样!”真希波兴奋地说,“感受到了吗?那种自由感!”
“像飞一样!”
“第一个弯道了!”她喊,“刹车!降档!打方向!”
轮胎尖叫,车身倾斜,重力把他们往一侧拉。
然后,稳稳地咬过弯心,重新吃油。
漂亮地过了弯。
“天才!”真希波大叫,“你tm的真是个天才!神永,第一次就能这样!”
“我是神永,不是阿甘。”
“少玩梗!”她笑得很灿烂,“再来一圈!这次不要刹车那么早!”
傍晚 18:30
他们坐在赛道边的草地上。
太阳正在下山,天空是那种只有黄昏才有的颜色。
真希波从车里拿出了便当和啤酒。
“喝吗?”她晃了晃罐子。
“开车不喝酒。”
“我们已经不开了。”
“回去还要开。”
“那我开。”
“你喝了酒。”
真希波翻了个白眼:“好吧好吧,道德模范神永君。”
她打开便当。
“对付一下。”她说,“本来想去吃大餐的,但是......”
她看着夕阳:“但是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两个人安静地吃着东西。
“爽吗?”真希波突然问。
“比想象中有趣。”
“就知道你会喜欢。”她躺下,枕着手臂看天空,“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开赛车是十六岁。”
“很早。”
“偷开的。”她笑了,“偷了导师的车钥匙,开着他的保时捷911,差点撞进墙里。”
“然后呢?”
“然后被禁足了一个月,写了五千字的检讨书,被导师骂到哭。”她的声音变得柔和,“但是值得。”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自由。”
“真正的自由。”
“从小到大。”真希波继续说,“我的人生就是一条设定好的轨道。”
神永没有说话,只是听着。
“四岁学钢琴,六岁学小提琴,八岁开始学微积分。”
她数着,“十岁上初中,十四岁上大学,十八岁硕士毕业,二十岁拿到博士学位。”
“优秀,天才,前途无量,家族的未来。”
“所有人都这么说。”
“杂志采访,电视节目,学术会议。”
“站在聚光灯下,说那些漂亮话。”
“‘我会为人类的未来贡献自己的力量’。”
“‘科学是我的使命’。”
“‘我热爱我的工作’。”
“但是?”神永问。
“但是无聊透了。”
“直到遇见唯学姐。”
“她不一样。”
“她也是天才,但......是另一种天才。”
“不是那种被培养出来的、像零件一样精密的天才。”
“而是......”
真希波想了想。
“天生就懂得生命意义的人。”
“她会在实验室里养仓鼠。”
“会在会议上偷偷画漫画。”
“会在午休时躺在草地上看云。”
“会在深夜打电话给我,只是为了聊她做了什么梦。”
“她让我觉得......”
真希波的声音变得很轻。
“原来我也可以活得像个人。”
“你们很亲密?”神永问。
“曾经。”真希波坐起来,抱着膝盖,“她会听我抱怨,会陪我翘掉无聊的社交活动,会在我崩溃的时候抱着我。”
“然后她遇见了碇源堂。”
“对。”真希波的声音变得有些苦涩,“一个表明温和开朗的文艺青年,实际上阴沉,自闭,占有欲强到病态的男人。”
“你不喜欢他。”
“我嫉妒他。”真希波坦白地说,“他夺走了唯学姐,不只是身体上的夺走,而是......”
她比划了一下。
“她的世界里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
“她的眼里只有他。”
“她的笑容只对他绽放。”
“她的时间只为他存在。”
“我就这样......”
真希波笑了,那个笑容很苦。
“被抛弃了。”
“不是恶意的抛弃,但结果一样。”
“所以我理解赤木直子。”
神永看着她。
“她和我一样。”真希波说。
“区别是她伤得更重。”
“而我逃得更快,所以还能笑出来。”
风吹过,带走了她的声音。
“神永君。”真希波突然转头看他,“碇源堂是个不坦率的人。”
“藏着所有情绪,压抑所有欲望,把爱扭曲成控制。”
“你知道吗?你和他很像。”
“但也不一样。”真希波继续,“他的不坦率是因为恐惧,你的不坦率是因为......”
“因为什么?”神永问。
“因为爱。”
真希波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你害怕伤害别人,所以保持距离。”
“你害怕被依赖,所以拒绝靠近。”
“你害怕......”
她弯下腰,双手撑在他两侧,脸凑得很近。
“害怕自己配不上别人的爱。”
“对吗?”
碇真嗣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了很久。
“坦率一次吧,神永君。”
“男人和女人,我喜欢你。”
“不是开玩笑,不是调情,是真的喜欢。”
“过去我错过一个人了。”
“现在我不想再错过了。”
远处传来鸟叫,一声,两声。
“真希波......”
“是玛丽。”她纠正道。
“玛丽。”神永站起来,拉开了一点距离,“你值得更好的人。”
“标准的拒绝台词。”她笑了,但笑容有些勉强,“能不能有点创意?”
“不是拒绝。”神永说,“是事实,你值得一个能全心全意爱你的人。”
“而你不能?”
“我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的心里装着太多东西。”他最终说,“太多人,太多责任,太多......无法放下的过去。”
“已经没有空间了。”
真希波看着他。
月亮升起来了,照在他脸上。
“我不需要你的全部。”她说,“哪怕只是一部分,我也……”
“你会的。”神永打断她,“总有一天,你会需要的。”
“你会需要一个完整的我。”
“而我给不了。”
“你值得一个完整的人。”
真希波的眼眶红了,但她没有哭。
“我不会放弃的。”她最后说,声音很坚定。
“我知道。”
“你的过去是什么?”她突然问,“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神永想了想,然后用英语说:
“mystery makes a woman more attractive. So does a man.”
(秘密让女人更有魅力,男人也是如此。)
真希波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是真的笑出来了,不是之前那种勉强的笑。
“你这个不坦率又矛盾到极点,充满魅力的混蛋。”
她转身走向车。
“走吧,太阳下山了。”
回程的路上,真希波打开了音响。
city pop的旋律流淌出来。
是竹内まりや的《plastic Love》。
“突然の口づけに 心跃るけれど
爱してるなんて 嘘でもいえない”
(突如其来的吻让心跳加速 。)
(但“我爱你”这种话,就连谎言都说不出口)
真希波跟着哼唱。
碇真嗣看着窗外。
晚上 22:00
GEhIRN
赤木直子还在办公室里。
她今天看到了一切。
通过针孔摄像头,通过窃听器,通过一切可能的手段。
她看到了真希波的告白。
看到了神永的拒绝。
监控视频在电脑屏幕上循环播放。
一遍,两遍,三遍。
她应该高兴的。
那个碍眼的真希波终于被拒绝了。
那个太过温柔的男人终于展现了他的“缺陷”,他无法去爱。
这证明了什么?
证明他也是人。
证明他也有弱点。
证明他不是那个该死的完美的。
但是......
“为什么我会觉得......悲伤?”
赤木直子盯着屏幕上暂停的画面。
神永的侧脸,在夕阳下。
那个表情。
不是冷酷的拒绝。
不是高高在上的拒绝。
而是......
“你值得更好的人。”
“而我给不了。”
“混蛋。”她轻声说。
“他拒绝了她。”
“但不是因为不在乎。”
“而是因为太在乎了。”
“在乎到宁愿伤害自己,也不愿意伤害她。”
“该死。”
“该死的温柔。”
“该死的牺牲。”
“该死的......”
她说不下去了。
因为她突然意识到。
她在嫉妒。
嫉妒真希波。
嫉妒那个被温柔拒绝的人。
嫉妒那个被放在心上,被珍视,被认真对待的人。
即使是拒绝。
也是温柔的,真诚的,充满关心的拒绝。
而我呢?
她在心里问自己。
我得到了什么?
距离。
礼貌。
职业化的关心。
就像对待所有人一样。
没有特别。
没有例外。
我只是又一个被他照顾的人。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要记住我喜欢的口味?
为什么......
她双手捂住脸,肩膀开始颤抖,但没有声音。
她学会了无声地哭泣。
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
因为哭出声只会被嘲笑。
只会显得软弱。
只会给人可乘之机。
所以她学会了无声地哭。
学会了把所有情绪都压抑下去。
学会了完美。
学会了坚强。
学会了孤独。
我不需要。
她告诉自己。
我不需要他的关心。
我不需要任何人。
我是赤木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