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欠令的余威尚未散尽,汴州城的空气里还弥漫着一种既解气又忐忑的微妙气息。国库因追缴欠款充盈了不少,街头巷尾那些往日横冲直撞的官差、趾高气扬的商号掌柜,收敛了许多,见了百姓甚至会主动避让三分。市集上的粮价、盐价,虽未立刻回落,却也止住了疯涨的势头,百姓们脸上的愁容淡了些,提及龙天策时,语气里多了几分敬畏。
所有人都以为,这位龙大人会借着清欠令的威势,乘胜追击——整顿吏治,清查积弊,甚至像在睢阳那样,推出些石破天惊的新政,将那些盘根错节的地头蛇一网打尽。
连王二狗这般惶惶不可终日的角色,都私下里备好银两,打算找机会“孝敬”,只求能在接下来的风暴中保住小命。王显更是闭门谢客,整日与幕僚商议对策,琢磨着如何应对龙天策可能使出的下一招。
然而,让所有人跌破眼镜的是,就在清欠令成效初显,人心思进的当口,龙天策却再次变回了那个“纨绔子弟”。
他先是以“犒劳将士”为名,在醉仙楼摆了三天流水宴,席间不仅与亲卫们猜拳行令,甚至拉着几个寻常酒客拼酒,喝到兴头上,还亲自下场,与一个卖艺的武师掰起了手腕,引来满堂喝彩。
接着,他又迷上了城外的“玉泉山”,说是那里的泉水泡茶格外清甜。每日清晨,便带着玉倾城,乘坐一辆轻便马车,慢悠悠地往山里去,或在泉边煮茶,或在林间听风,直到夕阳西下才尽兴而归,府衙的公文,大多交由邓铿、房衍处理,只偶尔画个圈,表示知晓。
更让人看不懂的是,他竟开始“收藏”起古玩字画来。汴州城最大的古玩店“聚宝阁”,成了他的常去之地。他不懂那些瓶瓶罐罐的年代出处,却专挑些造型奇特、价格不菲的物件买,有时甚至会为了一个破损的陶俑,与老板争得面红耳赤,最后哈哈大笑地付了钱,抱着重物扬长而去。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茶馆里,说书先生放下醒木,一脸困惑地看着台下,“前几日还雷厉风行,怎么突然又……”
“谁知道呢?或许是清欠令太耗心神,想歇歇?”
“我看不像!说不定是没招了,只能装糊涂!”
“可他要是没招了,那些贪官污吏怎么还缩着脖子?”
百姓们议论纷纷,满心的期待渐渐被困惑取代。他们看不懂这位龙大人的路数,时而雷霆万钧,时而散漫无度,像个脾气不定的孩童。
而那些本就紧张兮兮的地头蛇们,见龙天策日复一日地“游山玩水”,连府衙都懒得多进,心中的戒备,又开始悄然松动。
王二狗在县衙里,听着手下汇报龙天策在玉泉山“品茶听风”,忍不住嗤笑:“我就说嘛,他哪有那么多精力?清欠令不过是运气好,撞上了咱们措手不及。如今见好就收,想着怎么享乐了!”
“大人说得是!” 师爷谄媚道,“您看他买那些破烂玩意儿,听说花了上万两银子,这哪是当官?分明是来汴州败家的!”
王显的府中,气氛也轻松了许多。一个幕僚笑道:“看来,这位龙大人也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清欠令已经动了不少人的利益,再往下查,怕是会引火烧身,索性借游山玩水避避风头。”
王显捻着胡须,沉吟道:“但愿如此。不过,此人城府极深,不可大意。让底下的人收敛些,别撞到他枪口上。” 话虽如此,他眼中的警惕,却已淡了不少。
整个汴州,仿佛又回到了龙天策刚到任时的状态——这位观察使大人,依旧是那个流连风月、不务正业的“纨绔”,只是这一次,没人再敢轻易轻视,更多的是一种摸不着头脑的困惑。
然而,在都督府的内院,却是另一番景象。
暮色四合时,龙天策抱着一个刚从聚宝阁淘来的青铜鼎,哼着小曲走进内院。玉倾城正坐在廊下,借着夕阳的余晖看书,见他进来,抬起头,眼中带着温柔的笑意:“今日又淘到什么宝贝了?”
“你看这个!” 龙天策把青铜鼎放在石桌上,得意地拍了拍,“老板说是西周的,我看不像,倒像是个煮茶的好物件!”
花蓉端着刚炖好的汤走出来,笑道:“我看你是想找个借口,明日去玉泉山煮茶吧?”
“还是花蓉懂我!” 龙天策凑过去,嗅了嗅汤碗,“真香!今日在玉泉山,发现一处瀑布,水流湍急,若是改造成水磨,能省不少人力,回头让邓铿去看看。”
玉倾城放下书,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看来,这游山玩水,也不是白玩的。”
“那是自然。” 龙天策坐下,接过花蓉递来的汤碗,“清欠令只是敲山震虎,那些人的根还没动。现在他们以为我松了劲,正好让他们多喘口气,也多露些马脚。”
他舀了一勺汤,慢悠悠地说:“你以为我买那些古玩是瞎花钱?聚宝阁的老板,是费无极的远房表亲,专做些赃物倒卖的勾当。我买他的东西,一是让他放松警惕,二是趁机查他的账目,看看那些古玩,都来自哪些人家——多半是些巧取豪夺来的赃物。”
花蓉掩唇轻笑:“我说你怎么偏喜欢去聚宝阁,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还有玉泉山,” 龙天策继续道,“那里不仅有泉水,还有几处废弃的矿洞,据说是被河东柳氏霸占,私自开采铁矿,偷税漏税多年。我去了几日,已经让风影带着人悄悄查探了,很快就有消息。”
正说着,夜凌从外面走进来,对着龙天策微微颔首,递上一份密报。
龙天策接过,快速浏览一遍,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果然不出所料。王二狗借着‘填补亏空’的名义,又在暗中加征了‘铺路钱’,还把主意打到了漕运的粮船上。”
玉倾城放下汤碗,蹙眉道:“他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不是忘了疼,是觉得我不会再动手了。” 龙天策把密报递给夜凌,“让邓铿把证据整理好,暂时不用动他,先记着。”
“是。” 夜凌转身离去。
花蓉看着龙天策,笑道:“我就知道,你这游山玩水的背后,肯定又在琢磨什么整治他们的坏主意。”
“什么叫坏主意?” 龙天策故作委屈,“我这是为百姓除害,是光明正大的好主意。”
“是是是,好主意。” 玉倾城笑着摇头,“只是那些人,怕是到现在还以为你在醉生梦死呢。”
“就让他们这么以为吧。” 龙天策站起身,走到廊边,望着天边绚烂的晚霞,“越是让他们看不懂,他们就越容易犯错。清欠令是‘阳谋’,接下来,该用些‘阴招’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胸有成竹的笃定。玉倾城和花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信任——她们太了解龙天策了,他看似散漫的表象下,永远藏着缜密的算计和坚定的决心。
不止她们,邓铿、房衍等心腹,也早已习惯了龙天策的“把戏”。
次日,邓铿在都督府处理公务,房衍拿着一份地图走进来,指着上面的标记:“大人昨日说的瀑布,我让人去看过了,确实可以改造水磨,周边的村落也能受益。另外,聚宝阁的账目,风影那边有了些眉目,果然与几个世家的当铺有往来。”
邓铿点头:“看来,大人这几日的‘玩乐’,收获不小。我们只需按他的意思,把该查的查清楚,该准备的准备好,等着他下令就是。”
“没错。” 房衍笑道,“那些人以为风波已过,却不知更大的浪头,正在后头等着他们呢。”
汴州的风,依旧平静地吹着。龙天策的身影,时而出现在醉仙楼的酒桌旁,时而流连于聚宝阁的古玩间,时而消失在玉泉山的林泉深处,像个无忧无虑的富家子弟,将“纨绔”二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百姓们依旧困惑,地头蛇们依旧揣测,唯有那些最亲近他的人,知道在这看似慵懒的游冶之下,一场针对旧势力根基的无形风暴,正在悄然积蓄力量。
当所有人都以为“新篇章”会沿着清欠令的轨迹继续书写时,龙天策却用他特有的方式,拐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弯。这个弯,看似偏离了正道,实则正朝着更深、更彻底的变革,稳步前行。
而那些沉浸在“暂时安全”中的地头蛇们,还不知道,自己早已在龙天策的“坏主意”里,一步步走向了注定的结局。汴州的“新篇章”,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直线,而是在这张弛有度、虚实相间的节奏里,酝酿着足以改天换地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