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郎,一位在东京一家中型贸易公司工作了二十多年的课长,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他扶了扶眼镜,先是看了看儿子手机里那形象鲜明、善恶分明的动画——可爱的熊猫爪子上清晰的牙印和那条阴险的毒蛇,又扭头看向电视新闻里循环播放的医院废墟和哭泣的非洲儿童,他眉头微微皱起,多年的职业生涯让他养成了一种对信息本能性的审慎。
“健太,”太郎沉声说道:“很多事情,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新闻……尤其是这种国际争端,我们远在东京,看到的可能只是别人想让我们看到的一部分。”
“又是这套说辞!”健太像是被点燃的炮仗,一把收回手机,高声说道:“官方新闻你不信,深度调查报道你说有偏见,现在连动画片你都觉得是阴谋!那你到底信什么?难道非要卡迪拿着枪冲到东京来你才信她是坏人吗?”他的脸上写满了对父亲“固执”和“跟不上时代”的愤怒。
一直安静吃饭的母亲美惠忍不住开口打圆场:“健太,怎么跟爸爸说话呢!太郎,你也是,孩子关心时事是好事……”
但健太显然已经听不进去了,他愤愤地收起手机,三两口吃完剩下的饭,嘟囔了一句“我吃饱了”,便起身快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房间里,健太立刻打开了常用的弹幕视频网站NicoNico。
一个关于国际时事的热门讨论直播间里,标题赫然写着“彻底解析卡迪恐怖组织的罪恶”,他毫不犹豫地加入其中,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加入了满屏飞过的、统一格式的声讨弹幕大军。
“卡迪天诛!”
“支持深瞳为民除害!”
“恐怖分子不可原谅!”
一条条匿名的弹幕如同数字时代的集体呐喊,淹没了屏幕上主持人分析的画面,也淹没了健太心中那一点点因父亲质疑而产生的不安,他沉浸在这种“政治正确”和“集体正义”的狂热中,感觉自己正站在历史正确的一边。
餐厅里,太郎看着儿子紧闭的房门,无奈地叹了口气,美惠收拾着碗筷,轻声说:“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
太郎走到客厅,关掉了电视里依旧在重复播放的新闻,揉了揉眉心,开口说道:“我不是不相信有恐怖行为,我只是担心……我们,包括健太,看到的‘真相’,是不是被过滤得太干净了?干净得……让人有点害怕。”
窗外,东京的夜景璀璨夺目,无数个像佐藤家一样的家庭,正在信息时代的洪流中,经历着类似的认知冲突与代际隔阂。
而一场远在非洲的悲剧,正以一种被精心包装后的形态,深刻地影响着这些普通人的生活与情感。
刚果金,北基伍省,热带雨林深处。
雨水冰冷地拍打着宽大的叶片,也拍打在卡迪沾满泥泞和血污的脸上。
她靠在一棵巨大的榕树气根后,剧烈地喘息着,将手中平板电脑转向身旁仅存的几名骨干之一——马库斯。
屏幕上,是一张一个月前的照片,漂亮的卡迪与一位东方大国的代表友好握手,背后是满载医疗物资的卡车;而如今,这张照片在网络上被配上了“毒蛇的伪装:看恐怖分子头目如何骗取信任”的标题,疯狂传播。
“看,”卡迪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嘲讽:“他们甚至能把救命的药品,说成收买人心的黑金。”
马库斯,左臂被流弹撕裂,只用破布草草包扎,他苦笑着指了指平板角落的全球热搜榜,#卡迪恐怖组织#如同耻辱柱般钉在榜首。
“头儿,我们现在可是全球‘顶流’了,只不过是最臭名昭着的那种。”
“嗡——”
低沉而密集的嗡鸣声由远及近,穿透雨幕,如同死神的低语,那是深瞳的“猎犬”无人机群,它们搭载着热成像和生命体征扫描仪,正在 systematically地梳理这片雨林。
“他们来了!”负责警戒的斛斯班,那个曾经眼神清澈的年轻狙击手,此刻脸上只剩下疲惫与血丝,他从湿滑的树干上滑下,低声预警。
医疗官艾玛跪在一名腹部中弹、奄奄一息的年轻战士身边,她已经用完了最后一点止血粉。
听着越来越近的无人机声和远处隐约交火的枪声,她默默地拿起自己的战术平板,里面存储着他们多年来收集的、关于深瞳进行非法生物实验、掠夺资源、屠杀平民的所有铁证。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执行最后的、也是早已预设好的命令——彻底格式化,物理销毁芯片。
“记住这些编号,”她一边操作,一边对身边还能动的伤员低声说:“这是云端备份的提取码……如果……如果有人能活下去……”
曾经的技术员本杰明,此刻更像一个野人,他疯狂地试图用一台破损的卫星电话联系外界,但听筒里只有沙沙的电流声和偶尔传来的、马库斯在其他阻击点断断续续、充满绝望的最后呼喊。
“东侧……失守!他们人太多了!”
“小心狙击手!呃啊……”
“我们被出卖了……东方大国提供的撤离坐标……是陷阱!重复,是陷阱!!”
最后一声惨叫后,那个频道彻底沉寂。
艾玛完成销毁,举起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是那张握手照片,她看着卡迪,轻声说道:“记得吗,头儿?当时他们说……会永远支持我们追求自由的斗争。”
卡迪没有回答,她猛地站起身,抹去糊住眼睛的雨水和血水,举起那杆跟随她多年、如今枪托都已开裂的猎枪,枪口对准了丛林上空那些若隐若现、如同嗜血萤火虫般的无人机红光。
“告诉还能喘气的!”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活下去!无论以什么方式!然后,记住真相!哪怕……这世上只剩下最后一个人记得!”
仿佛是对她话语的回应,一枚来自远处“收割者”武装直升机的地狱火导弹,带着刺耳的尖啸,划破潮湿的夜空,精准地砸在了营地中央。
“轰!!!”
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瞬间吞噬了帐篷、物资、以及来不及躲避的伤员,爆炸的气浪将卡迪猛地掀飞,她感到一股炽热的撕裂感从左侧脸颊蔓延开来,世界在她眼前变成一片旋转的猩红和黑暗,猎枪脱手飞出……
深瞳的围剿战结束后。
马库斯的尸体在一条布满弹坑的河边被发现,他身边躺着七具深瞳士兵的尸体,至死,他手中仍紧握着一把卷刃的砍刀。
艾玛在最后的突围中,为了吸引追兵,主动暴露自己,死于密集的枪火下。
斛斯班在狙击点打光所有子弹后,拉响了最后一颗手雷,与试图活捉他的深瞳特种兵同归于尽。
本杰明和另外两名年轻战士,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和一点点运气,消失在雨林更深处,从此隐姓埋名,如同水滴融入大海。
卡迪从燃烧的营地废墟和后续的梳理性清剿中奇迹般地生还,代价是左脸留下大片无法消除的、扭曲的烧伤疤痕,一只眼睛近乎失明。
她抛弃了过去的姓名、身份和一切,像一个真正的幽灵,融入了非洲大陆错综复杂的黑暗脉络之中,等待着,积蓄着。
世界上那个被称为“卡迪”的反抗军领袖, officially已经死亡。
深瞳组织的数据库中,所有不利于自己的证据被彻底清洗,替换上了完美无瑕的“卡迪武装犯罪记录”,#支持深瞳反恐行动#的话题下,是一片欢庆胜利的海洋。
光鲜的屏幕之上,历史被定格;而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仇恨的根须,正向着更深处蔓延。
……一周后。
日内瓦,一家米其林三星餐厅。
严飞优雅地切着盘中的小牛肉,窗外是宁静的湖光山色。
一名助手悄无声息地走近,低声汇报:“先生,刚果金政府军已在深瞳军事顾问的指导下,正式宣布彻底剿灭‘卡迪极端组织’,所有主要头目均已确认击毙或被捕。”
严飞微微颔首,示意助手离开,他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然后举起酒杯,对着东方大国大使馆的方向,遥遥致意。
一旁的侍者好奇地问道:“先生,请问是在庆祝什么特别的时刻吗?”
严飞抿了一口醇厚的波尔多红酒,嘴角勾起一抹完美的、冰冷的弧度:“庆祝一个……关于正义终于得到伸张的,圆满结局。”
拉希德王国,王宫深处
年轻的王子阿米尔站在装饰华丽的露台上,俯视着夜幕下的首都。
曾经,这里遍布着传统集市,空气中弥漫着香料的味道和古老的歌谣。
如今,巨大的深瞳全息广告牌刺破了天际线,冰冷的蓝光覆盖了半个城市。
他手中的平板电脑上,正自动推送着根据《深瞳-拉希德数据优化法案》筛选后的“推荐新闻”,千篇一律地赞美着现代化和效率,而关于王国古老节庆、民间艺术传承的报道,却像被蒸发的水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为了更好的互联互通,为了融入全球数字生态……”这是他那位摄政王叔和深瞳代表签署法案时反复强调的话。
但阿米尔看到的,是本国独立媒体的凋零,是社交媒体上关于传统文化的讨论被限流、被贴上“过时”、“低效”的标签。
一种文化正在被无声地阉割、格式化,而他,这个名义上的王子,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如同一个精致的提线木偶。
他烦躁地划开新闻,另一个爆炸性话题弹了出来——#卡迪恐怖组织被彻底剿灭#,配图是深瞳发布的、经过严格审查的“捷报”,以及全球各地“欢庆正义得到伸张”的集锦。
但阿米尔的手指停顿了,他鬼使神差地,利用王室的特殊网络权限,绕开了几层过滤,接入了一个近乎被封锁的、边缘化的信息源。
那里,有卡迪残部零星的、绝望的控诉,有被主流媒体忽略的、关于深瞳在刚果金暴行的碎片化证据,更有东方大国代表在联合国态度的微妙转变,以及他们如何与深瞳达成交易,将曾经的“合作伙伴”卡迪定性为必须清除的“毒蛇”的全过程。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阿米尔的脊椎爬升。
卡迪……那个曾经也被某些大国支持过、最终却被无情抛弃并踩上一万只脚的女人,她的面孔在官方报道里是如此狰狞,但在这些残缺的信息碎片中,阿米尔仿佛看到了一个挣扎的、最终被庞大机器碾碎的影子。
“如果……如果有一天,拉希德对于深瞳,或者对于任何外部势力没有了利用价值……甚至成了障碍……”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滋生。
“那我,拉希德的王子,会不会就是下一个卡迪?被安上某个莫须有的罪名,然后在某次‘意外’或者‘反恐行动’中,像灰尘一样被抹去?”
这种念头带来的恐惧,远胜于他过去对摄政王叔或者深瞳顾问卡尔文的畏惧,那是对自身存在意义被彻底否定的恐惧。
夜深了,王宫一片寂静。
阿米尔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卡迪那双在废墟中燃烧着最后火焰的眼睛(他想象中的),仿佛就在黑暗中凝视着他。
悲哀、愤怒、还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惊惧,在他心中混合成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启动了一个经过多重加密、几乎不存在于常规网络中的通讯协议。
这是已故老师哈桑——那位试图警告他深瞳危险性的老学者——在生前留给他的最后遗产,一个联系“烛火”组织的单向渠道。
哈桑说过,“烛火”是拉希德境内少数还在坚持抵抗深瞳文化侵蚀和经济掠夺的秘密团体,如今已残存无几。
通讯连接,没有影像,只有一片寂静的虚空。
“我有一条信息,”阿米尔压低声音,用哈桑教导的密语说道:“关于明天,深瞳第三巡逻队前往旧港区‘巡查’的具体路线和时间表,他们的指挥官……喜欢在‘沙漠玫瑰’咖啡馆停留十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