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热浪蒸腾,却侵不透摇光阁内半分。
凉风拂过,傅鸣眯了眯眼,声音低沉,“人,竟在我眼皮底下失了踪迹。”
裕王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桌案,“查清了?”
傅鸣垂目凝视着杯中清茶,淡淡开口,“无咎查了一日。那条忠狗,走的是条早已废弃的旧水路,出口在通惠河附近的荒野。”
他声线一沉,““现场马蹄印杂乱,还撒着草料,是有人早早备好马匹,候在那里。”
“看来,此前我只让无咎在城门守株待兔,却是忽视了河驿附近的马店有他的人。”
裕王眸光一凝,“具体在何处?”
摇光取来舆图在桌案上铺开,傅鸣修长的手指精准点向一处隐秘标记,“这里。一段前朝废弃的通城水关,年久湮没,舆图上早无记载。”
“我与无咎亲自探查过,那段废弃支流早已干涸,河道里杂草丛生。洞口就藏在荆棘深处,被乱石半掩,极为隐蔽。”
他指尖划过图上路径,“洞里淤泥深厚,留下一大一小两对脚印。从鞋印制式和磨损程度看,应该是钟诚与马氏无疑。”
“通惠河...”裕王指尖轻点图上位置,低声沉吟,“暗道,通向城内何处?”
“距城墙一里处的排水沟渠,入口是条死胡同。从那出城至通惠河,徒步需半个时辰。”傅鸣冷笑,“这主仆俩,怕是已将京城这些不见天日的脏路子都摸透了。”
“这条道,就是他们备着以防万一逃命用的。”
裕王的目光凝于舆图之上,指节沿那隐秘路线缓缓摩挲,眼底渐亮,唇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
傅鸣见他神色有异,“殿下可是想到了什么?”
裕王抬手,将摇光揽至身旁,指尖闲闲地梳理着她如瀑的青丝,含笑看向傅鸣,“你近日常对我说,绝处亦能逢生。眼前这条秘密暗道,或可为我所用。”
他好整以暇地卖了个关子,“容我再思量周全,回头与你细说。”
傅鸣眯眼瞧着裕王那一脸狡黠,缓缓颔首,“殿下深谋远虑。不过,倒也无需过分担忧,他儿子尚在我掌控之中。有此活宝在手,不愁他不自投罗网。”
“即便他铁石心肠,”傅鸣指尖轻抚过青瓷茶盏,“也还有马氏。我们只需放出些许风声,念子心切的马氏,或许便会按捺不住,主动现身。”
午后骄阳斜斜入室,与室内柔和的烛光交织,洒在那盏雨过天青的瓷杯上。
釉色清澈透亮,光影流转间,杯壁似有模糊的轮廓微微荡漾。
恍惚中,傅鸣似是见到陆青灵动的眉眼悄然浮现,正隔着氤氲茶烟,对他浅浅一笑。
他心底一软,忍不住轻笑出声。
裕王讶异地瞧着他,再转头与一脸了然、强忍笑意的摇光对视,揽着她肩膀的手指朝傅鸣虚点一下,笑意更深,“长安,你变了。”
摇光倚在裕王肩头,抿唇浅笑,“傅大人这般神情,想必是念及陆家妹妹了。”
“长安,你的陆姑娘近来可好?”裕王心情颇佳,顺势打趣。
提及陆青,傅鸣原本紧绷的唇角不禁柔和下来,微染笑意,“她倒是一如既往地豁达。只是钟诚此事,确是我大意了。”
“那夜见钟诚自澄清坊返家,便以为他与温恕已断了联络,后续只需设法诱供施压即可。”
傅鸣缓缓舒出一口气,“终究还是低估了温恕这老狗。他定是暗中许下了重诺,才能让钟诚立即带着马氏消失——这恰恰说明,钟诚身上掌握的秘密,足以对温恕构成致命的威胁。”
“陆青推测,温恕是让钟诚相信,我们绝不会伤他儿子性命。只要他们藏得住,咬牙熬过这段时日,待...”
傅鸣话语顿住,眸光陡然锐利地看向裕王,“殿下!温恕让钟诚等的,不是风头过去,而是他计划得逞、一手遮天的那日!届时,救回儿子自是易如反掌——温恕怕是要动手了!”
裕王皱眉垂眸,“今日东宫线报,温恕亲自去见了太子。奇楠香木一事,太子竟未动雷霆之怒,反而风平浪静,本就蹊跷。今日他与温恕会面后,东宫更是歌舞升平,一派祥和。”
“此事令太子栽了如此大的跟头,按常理,他绝不可能善罢甘休。如今二人竟能相谈甚欢...”裕王抬眼看向傅鸣,目光深邃。
傅鸣会意,“看来二人已达成某种密约。近期,太子与温恕必有动作。”
他眉峰一扬,笑意冷冽,“这条老狗,只要肯动便是好事。怕的,就是他龟缩不出,反倒让我们无从下手。”
裕王不由失笑,“长安,往日里你可不会用‘老狗’这话。这想必...是跟你家那位陆姑娘学的吧?”
傅鸣唇角微勾,十分坦荡地颔首,“确是耳濡目染了。”
那晚陆青带着几分醉意,生气起来便顾不得侯府千金的仪态,张口闭口皆是“老狗”、“疯狗”...
如今倒好,连他自己也习以为常了。
这...
算不算妇唱夫随呢....
傅鸣眼中不自觉流露出的憧憬与柔和,看得裕王笑得乐不可支,“真没想到,令大贞朝野敬畏的‘狼煞’傅世子,竟也会有这般温柔似水的神情。”
摇光倚着裕王,笑得欣慰,“陆妹妹与傅大人确是佳偶天成。一个古灵精怪、活泼可爱,一个果决刚毅、心怀热忱,恰是珠联璧合。”
傅鸣向摇光举杯,含笑颔首。
“甚好。”裕王握住摇光的手,如长辈般面露欣慰望着傅鸣,“我原先还忧心,你这辈子只会恪守成规,完成传宗接代的俗务便罢了。”
他笑着对摇光打趣,“你可知,当年父皇曾有意将三公主指婚给长安。谁知我们这位世子竟连夜闯宫,硬是求着父皇收回成命。扬言绝不尚公主,胸中自有抱负,岂能屈居女子之下。”
“可如今,一个陆姑娘,便将他收得服服帖帖。”裕王佯装叹息,眼中尽是戏谑,“唉...不知魏国公若知晓儿子被别家姑娘‘拐’走了,该作何感想?”
摇光掩口轻笑。
傅鸣认真回答:“家父家母若知,只怕要喜出望外,立时三刻便想上门提亲,只恨不能我下月便完婚。”
裕王朗声笑着,眼底那抹愁色却如墨入清水,始终未能化开,与面上的笑意泾渭分明。
傅鸣看得真切,裕王不过是强作乐观。
他们自幼一同长大,他深知这位挚友的心绪。
“殿下,”傅鸣正色道:“你我需得振作精神,前路尚有硬仗要打。”
“盯梢赵王的人来报,温恕已与赵王私下接洽。”他转眸望向窗外——方才还晴空如洗,此刻却已乌云翻墨,沉沉压向京师。
一场山雨,欲来。
“你倒是信心十足。”裕王被傅鸣的笃定所染,见摇光眸中忧色不减,伸手轻抚她脸颊,含笑颔首。
“此次失手,非你之过。温恕若是这般好对付,当初也不会成为你我心腹大患。”
“此前几回,不过是攻其不备,如今他既已看清对手,若再不筹谋反击,也就不是那个权倾朝野的温阁老了。”
“确是如此。”傅鸣点头,“严家旧仆皆已暗查一遍,仍无线索,严阁老当年死因尚不明确。不过好在...”
他抬眼看向裕王,唇角微扬,“我们掌中的暗牌,温恕未必尽知。”
裕王颔首,眼中重新凝聚起锐利的光芒。
傅鸣看向摇光,“香木消息的泄露,赵王未必会替你遮掩。若被温恕查知,你处境堪忧。陆青很是担心,总盼着来日能与你同往江南。我会安排几名得力人手过来护卫。”
见摇光望向自己,裕王握住她的手,“这次听长安的。赵王与温恕既已勾结,随时可以牺牲你。”
摇光这才应下,“有劳傅大人,也请代我谢过陆妹妹。”
傅鸣举杯,眼中透出一丝难得的暖意,“待陆青心愿得偿,殿下大业功成之日,共醉江南!”
裕王举杯与他轻轻一碰,“必如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