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出门的陆青被常嬷嬷拦下,请她去安隐堂见客——来客是她的舅老爷、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成国公。
这位位高权重的舅老爷,素来只与祖母叙话,此番竟点名要见她,事出反常,只怕没什么好事。
这是陆青从这个身体里醒来后,第一次见到这位国公爷——生得方脸阔眉,高大笔挺,一身沙场戾气扑面而来。
与傅鸣截然不同。
傅鸣也是武将出身,气质却刚柔并济,融合得浑然天成。
不似成国公,时刻端着武将的架势,行止间透出几分刻意,仿佛生怕旁人不知他高不可攀的身份。
“许久不见,青儿出落得越发标致了。”成国公满意地打量着陆青,眼中估量的意味远胜欣赏。
陆青福了一礼,垂眸不语。
看来是与皇后一路人,眼如秤杆,看人先掂量分量几分、价值几何。
王家自江南起家,祖上随太祖皇帝马上得天下,挣下世袭的爵位,成了显赫一时的勋贵。奈何后代一代不如一代,不仅屡被新贵压制,在朝中也逐渐边缘化,再无实权高官。
直至上一代成国公押宝今上,于夺嫡之争中扶立有功。待新君登基后,长女册封为后,一门显赫至极。
如今爵位传至眼前这位,他借父辈从龙之功,被圣上授予总督京营戎政,手握数万兵马,麾下更有名震大贞的神机营,并统领京师最后一道屏障——西山大营。
权势如此熏天,便是王家祖上鼎盛之时亦不能及,也难怪如今王家上下,个个眼高于顶,不可一世。
成国公笑着看向太夫人,“要我说,青丫头这相貌气度,在满京城的勋贵姑娘里都是拔尖儿的。武安侯府果然会教养女儿。”
陆青端起茶盏,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舅老爷过奖。”
随即,她看向太夫人,眼含深意,甜甜一笑,“祖母常说,我这点好容貌,全是承袭了母亲。”
她轻轻叹息,带着惋惜摇头,“可惜母亲去得早,未能看到青儿今日。若她还在,必定如舅老爷一般欣慰。”
成国公一怔。
这陆青...怎地判若两人?
从前她恪守礼数,只会规规矩矩回话,何时学会这般...语带机锋,甚至贸然提起亡母?
陆青似是完全察觉不到气氛的诡异,依旧笑得甜甜,“舅老爷,您瞧瞧青儿,与母亲年轻时像不像呀?”
她嘟着嘴抱怨,“家里连一张母亲的画像都没有,青儿想看看母亲的模样都看不到。唉——”
成国公口中的茶水险些呛住。
这孩子怎么回事?
一句随口夸赞,竟招来她这般不知轻重地提及亡母?
真是成何体统!
那小乔氏是怎么教养的?
这丫头如今全无侯府千金该有的稳重矜持,在长辈面前肆意妄言,提及先人更是不知忌讳!
成国公还未开口,太夫人先发话了,“我记得,侯夫人那儿存过一幅你母亲的画像,怎会说没有呢?”
陆青逮着机会就告状。
她立刻放下茶盏,瞬间泪盈于睫,委屈道:“青儿找姨母讨要过,可姨母说...没有了。说是画像放在窗边,夜里忘了关窗,一场大雨就给浸毁了。”
不待众人反应,她抬起泪眼,步步紧逼:“姨母口口声声说珍视母亲遗物,既如此珍视,又怎会随意置于窗边,任风雨摧残?”
小姑娘说着,头深深垂了下去,肩头微微耸动,声音渐次低微下去,化作难以自抑的啜泣,“青儿连一件母亲的物件都没有...真的好想母亲啊...”
成国公那已到嘴边的斥责,硬生生咽了回去。
陆青这番话在情在理,他竟无从反驳,更无法用闺阁礼仪来训诫她——总不能说一个思念亡母的孩子是大逆不道吧?
他只得轻咳一声,向太夫人递去一个眼色。
太夫人碾着手里的佛珠,一颗一颗,目光里似是碾过一座一座的佛影,沉默不语。
陆青抬首,定定看向太夫人,“祖母,为何府里仅有一幅母亲的画像?”
她似是疑惑般喃喃,“就连父亲那也没有,青儿百思不得其解呢...”
太夫人眸色深沉如海,面上波澜不惊,海底却暗潮汹涌。
“是祖母的错。”太夫人开口了,深不可测的目光里带着温柔怜惜,“没细心保管,让青儿难过了。”
一股说不清的酸涩,直冲陆青眼鼻。
她迎上太夫人盈满歉意的双眼,喉头哽咽,眼底浅浅泛起泪光,一时无言以对。
自从齐嬷嬷坦诚一切,她再看向太夫人时,总觉得那慈爱怜惜的目光后隔着一层看不透的纱,难辨真假。
成国公轻咳一声,打破沉默,“青儿已经及笄了,也该是时候相看人家了。”
他今日来可不是为了听人悼念亡母,自有正事要办。
陆青心中冷笑。
果然如此,叫她来准没好事。
若非有所图,这位日理万机的国公爷,怎会屈尊前来关心她一个孤女的亲事?
正月里她病重垂危时,可不见这位舅老爷的身影。
今日这般惺惺作态,无非是想将她这枚棋子,放到新的棋局里。
她倒要听听,这次,他们想将她塞给谁家!
陆青心底的酸楚骤然被怒火取代,她索性抬眸,扯出一个甜得发腻的笑,“不知舅老爷为青儿相中了哪一家?”
语气轻佻,暗含讥讽,毫无闺阁千金的矜持害羞,简直胆大妄言!
成国公被这突如其来的顶撞噎住,一时语塞。
这丫头何时变得如此锐利刺人?
从前的她,言语谨慎、恪守礼节,说话字斟句酌,分寸拿捏得极准,何曾有过这般失礼之举?
莫非是几年未见,心性竟会变得如此之大?
“老身也在为青儿留心合适的人家,”太夫人不疾不徐地开口,“兄长若有什么思量,不妨说出来一同参详。”
“不过,若仍是上回皇后娘娘那般想法,就不必再提了。”
陆青垂眸,祖母...没有斥责她无礼,反倒是在回护她。
她愈发看不懂这位祖母了。
成国公被驳了面子,强撑着笑意,“皇后娘娘也是悉心为青儿选的赵王,不过此事不成也无妨,京师佳子弟甚多。”
“譬如寿宁侯的幼子年岁相当,相貌堂堂,为人上进,更难得是太子殿下也颇为赏识,亦有撮合之意,端看青儿的意思。”
真是物尽其用!
赵王的路子走不通,便立刻转手塞进太子党羽的囊中。
横竖都要将她这枚棋子,为太子和皇后、为王家榨尽最后一分价值。
“舅老爷提起赵王,”陆青眨着大眼,语出惊人,“青儿倒是想起一桩流言,传闻赵王殿下已选中温阁老千金,两家有意联姻了。”
成国公大惊失色!
这等密事他尚且不知,陆青从何得知?!
“消息可真?”他顾不上细想,急问真假。
“青儿也是逛脂粉铺子时,听别家贵女闲聊说起,”陆青满不在乎道,“说是温家小姐日日往赵王府去,就连温阁老,也屡屡夤夜密访呢。”
“幸而当初祖母替青儿婉拒了,”陆青语带讥讽,“否则,侯府如今就成了全京师的笑柄,脸面可就丢尽了。”
她抿唇一笑,“上回选赵王,险些毁了侯府百年清誉。这一回,舅老爷可要打听清楚了,免得...又要自取其辱。”
“自取其辱”这话像一记耳光,让成国公脸上火烧火燎。
他被口齿伶俐的陆青怼得哑口无言,心中又怒又憋,却无法发作。
陆青句句在理,言语间提及的温恕与赵王暗自联姻勾结之事,更让他心惊肉跳。
他只得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青儿言之有理。”
看成国公一脸憋闷,陆青抿下一口冷笑。
这些人,何曾值得她真心尊敬?
既然他们处处想拿她当枪使,那她便不妨顺势为之,放出消息,让成国公这头猛虎去斗温恕那条毒蛇。
能给温恕多找个对手也是好的。
且看鹿死谁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