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被半架半拽地弄回宫殿,刚跨进殿门便用力甩开成国公,未戴护甲的指尖几乎戳到他脸上,双目赤红,恨声如血,“你为何拦我?!你还是不是太子的舅父?怎能胳膊肘向外拐!”
她方才就是要打死黄公公那条老阉狗,将他平日里怠慢太子、从不归顺她们、今日阻拦圣驾的新仇旧恨一并清算!
她要当众打烂他那张脸,看他还有何颜面执掌司礼监!
所有挡她儿子路的人,都该死!
可成国公不仅拦着她,还将她硬生生拖走,甚至...她方才瞧见,堂堂国公爷竟对那阉狗俯首塞礼!
王家的风骨,何时沦落至需要对一个阉人卑躬屈膝?!
皇后气怒攻心,软软跌坐于冷硬的金砖之上,双臂失控般胡乱捶打着地面,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兄长!琰儿死了!他死了啊!”
“我所有的指望都没了...王家的指望也没了...我就这么一个孩儿啊!!”
她只觉一颗心被生生掏空,连每一次喘息都带着剜肉的剧痛,终于支撑不住伏倒在地。眼眶干涩灼痛,却流不出一滴泪——她的泪早已流干,连带着这身血肉魂魄,也快要熬尽了!
成国公面色铁青,默然伫立。他目光沉痛地注视着伏地哀嚎的皇后,深邃的眼底翻涌着无法言说的惊涛骇浪。
半晌,他眼底风暴凝聚,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如铁:“娘娘,你与太子瞒着我,暗中谋划在满月宴上毒杀陛下,是也不是?!”
皇后身躯一震,伏地无声,脊背微颤。
“不止如此!”成国公逼近一步,声音骤寒,“你们竟要利用我,假我之手,调我亲兵打算就地诛杀赵王!是也不是?!”
“你们糊涂!”他几乎是暴吼出来,额角青筋迸现,“陛下是一国之君,更是太子生父!弑君弑父,残杀手足,此等滔天大逆,人神共愤!你们将王家置于何地?!你们是要将我们王家满门百余口,都拖去给你们陪葬吗?!”
“我一再言明,太子无能也好,暴戾也罢,哪怕他是个混账,只要安分守己,储位便无人能动!可你们...为何要自寻死路!”
成国公猛地欺身,一把将皇后从地上拽起,逼视她仓皇闪躲的目光,“他往日做过那么多混账事,陛下何曾真正重罚?一次次容忍,难道不是顾念父子之情,在给他回头的机会?!你们竟...竟丧心病狂到等不及陛下千秋万岁之时!就行此禽兽不如之事!”
他话音又急又快,强自平复了一下激怒的喘息,声音沉痛却更显凌厉,“就算让你们侥幸得手,这弑父杀君的江山,他坐得稳吗?天下谁能心服?史笔如铁,后世千秋万代都会唾骂他是篡逆暴君!而我们王家,更将永世背负叛臣贼子的污名!”
“你们母子...怎能蠢到如此地步?!”
成国公满眼绝望,痛心疾首。
太夫人在武安侯府对他说的那番话,却如惊雷贯耳。他不愿,更不敢置信,皇后与太子竟敢生出弑君弑父之心!
太夫人冷声质问他:“兄长何不去问问皇后娘娘,问问我们那位好长姐,她究竟背着我们做了些什么?莫非她要拿王氏全族的基业、百来口人命、乃至成国公这世袭的爵位,去为太子殿下孤注一掷?她可曾问过我们,肯是不肯?!”
“兄长若是不信,大可静观其变。陛下的态度,便是最好的明证。如今,老身只求太子之事,莫要牵连成国公府与王氏全族,便是上天庇佑了。”
他惊怒交加,一时竟无言以对。
弑君!此等弥天大罪一旦坐实,便是诛灭九族之祸!王家亦将永世背负谋逆弑君的烙印!
即便方才来时他尚存一丝疑虑,此刻皇后死寂般的沉默,已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利用他时口口声声骨肉至亲,行事时却将全族推向万劫不复之渊!
何其可悲!何其混账!
皇后本就悲愤交加,遭成国公劈头盖脸一顿训斥,更是怒意汹涌!她高居后位十数年,早已无人敢如此对她说话!
她猛地甩开成国公,坐直身子,索性仰天大笑,笑声中带着无尽的癫狂与凄厉,“兄长才是老糊涂!自古成王败寇!若此事得成,史书如何写,自然由我王家执笔!”
她抬袖狠狠抹过颊边残泪,连日的哀恸早已将她熬得形销骨立,昔日雍容荡然无存,只剩一双灼灼的、满是恨意的眼睛,嵌在枯槁的面容上。此刻,她映在光洁金砖上的身影,早无半分母仪天下的姿态,倒像一具张牙舞爪的、强撑着宣誓着可笑力量的狰狞枯骨!
“兄长难道忘了陛下如何继位?”她桀桀怪笑,状若疯癫,“装什么明君仁主,我呸!”
皇后狠狠啐了一口。
“当年若非王家鼎力支持,父亲执意联姻,他一个母族卑贱、毫无根基的四皇子,早不知死在哪个角落了!没有圣宠,天潢贵胄有时还不如得势的阉奴!”
“是他娘——那个下贱的李贵嫔!”皇后眯眼狠戳着金砖上的枯骨倒影,“老大老二斗死了,本该是老三的天下!老三是怎么暴毙的,李贵嫔那个贱人最清楚。她害死老三,还企图瞒天过海,当我不知道吗?否则老四,能捡了这天大的便宜!”
“不对...不对!”皇后胡乱摆着手,忽又咯咯笑起来,盯着痛心疾首的成国公,“先帝属意的是老八!是梁王!哪轮得到他?是我们王家!是父亲手握兵权鼎力支持,硬把他捧上龙椅!”
“没有我们王家,他算什么?王家对他恩同再造!否则,今日坐在那龙位上的就是梁王!而他?只怕早已在封地烂成一抔黄土,蝼蚁不如!”
皇后面容哀戚,声音陡然尖利:“可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我琰儿死了,他草草了事!赵王失职,他轻轻放过!如此忘恩负义!”
“琰儿有什么错?兄长只会怪他弑君弑父,可他的父亲何曾正眼看过他?!”皇后努力瞪大酸涩的眼,直直逼视成国公,“他父亲眼里只有贱婢生的儿子!既然如此,琰儿为何要认这个父亲?这皇位本就该是他的,是我们王家的!”
“我的琰儿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这个做母亲的帮一帮他,又有何错之有?!”
“他父亲不疼他,我疼!琰儿是我的命!莫说是弑君,便是要杀尽天下人,只要他高兴,我也由着他!他要做什么,我这个做娘的都鼎力支持,这有什么错?!”
“既然早晚都是他的,早一日晚一日有何区别?!兄长跟我谈大道理,不如去问问你的好陛下,他是怎么对自己儿子的!他本就该死!他该死!!”
“皇位是王家帮他得来的,王家人再拿走,算什么大逆不道?!是天经地义!我们没错!!”
皇后吼得声嘶力竭,整个人如一只张牙舞爪的困蛛,疯狂地撕扯着周身看不见的丝线,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猎物撕裂她苦心编织的罗网,遁入无尽的黑暗。
成国公闭目无言,浑身透着力竭的疲惫。
他缓缓蹲下身,平视皇后,目光沉痛,“你若还当自己是王家人,就收手吧。莫再执迷不悟,一错再错。”
“太子与太子妃虽去,你尚有嫡孙。陛下宽厚,看在孙儿尚幼,或会留你一线生机,许你含饴弄孙,安度余生。若再闹下去....”他声音陡然一沉,“便是要拉上整个王氏一族,为你们母子陪葬!”
语毕,他霍然起身。那高大的背影如一堵绝壁,彻底隔绝了皇后身旁最后的天光,整个内殿,随之沉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哀莫大于心死的晦暗。
若非这对母子执意行此有悖人伦之事,这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也不会刚满月便失去了生身父母。
“若你一意孤行,兄妹之情,便到此为止。”成国公转身欲走,侧首留下最后一句,“你眼里只有太子,王家却有一族人的性命,还有祖上拼死传下的世袭的爵位,为兄只能以家族为重。孰轻孰重,娘娘自行权衡。”
成国公大步离去。
在他即将跨过门槛之际,身后沉默的皇后忽然侧身,伸手似欲抓住他的背影,嗓音嘶哑,却字字如刀,“兄长...别的事,我听你的。但琰儿的死,我绝不罢休!”
她死死咬住下唇,一缕血丝渗至下颌。
“不论是谁害了他,我都要他付出代价!十倍、百倍地偿还!”
还有赵王与温恕...琰儿生前念念不忘要除掉的人。
他不在了,便由她这个母亲,为他完成这最后的心愿,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