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兵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在前面引路,嘴里的话跟倒豆子似的往外冒,急得满嘴都是燎泡。
“程先生,顾二爷,你们是不知道啊!整个伤兵营都疯了!上百个兄弟上吐下泻,浑身抽搐跟中了邪一样,军医们开了药,一点用都没有!”
“霍大将军把霍校尉给关了禁闭,好几个参将联名上书,要将军治霍校尉的罪!说他引狼入室,拿将士们的性命开玩笑!”
“现在大营里人心惶惶,都说那批药是京城奸臣送来的毒药,要害死我们南境的兵……”
马车在崎岖的土路上颠簸,程之韵和顾文珏的脸色,随着小兵的描述,愈发沉静。
很快,一座连绵的军寨出现在地平线上,黑色的“霍”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驿站的小兵有霍启的手令,一路畅通无阻。
可越往里走,气氛越是压抑。
沿途遇到的兵士,看向他们这辆陌生马车的视线,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怀疑和敌意。
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蝇,挥之不去。
“就是他们送来的药……”
“看那女的,年纪轻轻,能懂什么医术,怕不是个妖女!”
“霍校尉这次真是糊涂了啊!”
马车最终停在了一片巨大的营区前,这里已经被士兵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不许任何人进出。
一股浓烈的药味、血腥味和呕吐物的酸腐味混合在一起,隔着老远就熏得人头晕脑胀。
这里,就是抚远大营的伤兵营。
“程先生!”一个身影踉跄着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正是霍启。
几天不见,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将军像是老了十岁,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青色的胡茬,盔甲都皱巴巴的,满脸的疲惫和绝望。
“你可算来了!再不来,我就要提着刀去京城了!”
他话音未落,一个苍老但中气十足的怒喝声从伤兵营门口传来。
“霍校尉!你还敢把这送‘毒药’的妖女带来!是嫌我们伤兵营死的人还不够多吗?!”
一个须发皆白,身穿军医服饰的老者,在一群同样义愤填膺的军医簇拥下,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
他那双老眼死死地瞪着程之韵,仿佛要用视线把她凌迟。
周围的士兵“哗啦”一下围了上来,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霍启脸色一白,连忙将程之韵护在身后:“王军医,你胡说什么!程先生是来解决问题的!”
“解决问题?”王军医冷笑一声,指着身后营帐里传出的阵阵呻吟,“怎么解决?再给我们一剂毒药,让我们死得快一点吗?老夫行医三十年,从未见过如此霸道的‘良药’!一碗下去,活人都给折腾得只剩半条命!这不是毒药是什么!”
“就是!把这妖女抓起来!”
“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群情激奋,几个脾气火爆的士兵甚至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顾文珏往前站了一步,将程之韵和霍启都挡在自己身后,他什么话都没说,但那股久居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气场,让最前排的几个士兵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程之韵从顾文珏身后走了出来。
她没有看愤怒的王军医,也没有理会周围的士兵,而是径直走向最近的一个营帐。
“你干什么!不许进去!”一个年轻军医伸手想拦。
程之韵脚步不停,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每个人的耳朵。
“我是大夫,我要看病人。”
那年轻军医被她平静的气势震慑,竟一时忘了动作。
程之韵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营帐里,七八个士兵躺在草席上,个个面色赤红,浑身大汗淋漓,牙关紧咬,身体不时地剧烈抽搐一下。
程之韵走到一个看起来最严重的士兵身边,蹲下身。
她伸手探了探那士兵的额头,滚烫。
接着,她掰开士兵的眼皮看了看,又捏住他的手腕,闭上眼睛,细细地感受着脉搏的跳动。
狂乱,急促,却又在深处透着一股空虚。
王军医和霍启等人也跟了进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她。
半晌,程之韵松开手,站起身。
她环视了一圈帐内的惨状,又回头看向门口堵着的王军医,一字一句地开口。“这不是中毒。”
“胡说八道!”王军医想也不想就反驳。
“这是虚不受补。”程之韵根本不理会他的咆哮,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些将士,长期服用劣质药材,身体的根基早就被掏空了。”
“药本身没问题,是你们的用法错了。”
这番话说得通俗易懂,连门口围观的普通士兵都听懂了七八分。
王军医愣了一下,他行医多年,自然也懂些药理,但“虚不受补”这个词,通常是用在那些年老体衰的富贵人家身上的,何曾想过会发生在上百个身强力壮的士兵身上?
可程之韵的比喻,又让他无法立刻反驳。
“一派胡言!”他梗着脖子,强撑着面子,“老夫行医三十年,从未听过此等谬论!你这黄毛丫头,休要在此妖言惑众!”
“好啊。”
程之韵忽然笑了,那笑容在昏暗的营帐里,显得有些刺眼。
她往前一步,直视着王军医的眼睛。
“那我们打个赌。”
“赌什么?”
“你…”程之韵伸手指了指王军医,“让你的人,从这满营的病人里,挑出十个你认为病得最重,最没救的,交给我。”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
“我用我的法子治。一个时辰之内,若无明显好转,我程之韵,项上人头,双手奉上!”
“但若有好转……”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军医和将官,“从今往后,这伤兵营,所有病人,所有药材,全部由我说了算!”
整个营帐内外,瞬间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她这番话给惊呆了。
拿自己的命做赌注!
这女人是疯了,还是真的有惊天动地的本事?
霍启激动得浑身发抖,他看向程之韵,眼神里全是狂热的信任。
王军医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被逼到了墙角。
答应,万一她真做到了,他这首席军医的脸就丢尽了。
不答应,就是怕了,就是不敢拿那十个士兵的命来验证。
“好!”王军医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老夫就看看,你有什么通天的本事!来人,去把重伤区最里面的那十个抬过来!就那十个今天早上已经昏死过去的!”
他这是存了心,要让程之韵死得难看。
很快,十个已经完全失去意识,身体还在轻微抽搐的士兵被抬了过来,一字排开。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程之韵身上。
只见她看都没看那些所谓的珍稀药材,只是对旁边一个目瞪口呆的小兵吩咐道:
“去伙房,给我烧一大锅滚烫的开水,再取二十斤最好的军粮大米来,快!”
众人又是一愣。
治病救人,不要药,要米干什么?
但没人敢再质疑。
很快,米和水都送到了。
程之韵亲自上阵,让人生起火,将大米淘洗干净后倒入大锅,加水,用大火熬煮。
她不要粥,只要米汤。
当米油在锅面形成一层厚厚的薄膜时,她立刻让人把所有米汤都撇了出来,晾到温热。
“撬开他们的嘴,一勺一勺,慢慢喂下去。不许快,不许洒。”
她冷静地指挥着,霍启亲自带人,小心翼翼地给那十个昏死的士兵喂着米汤。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营帐内外,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死死地盯着那十个士兵,连大气都不敢喘。
王军医抱着手臂,站在角落里,脸上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冷笑,等着看程之韵怎么收场。
一个时辰,很快就要到了。
那十个士兵,除了脸色似乎没有那么涨红之外,依旧毫无动静。
王军医的嘴角,已经咧到了耳根。
可就在这时……
躺在最左边的一个士兵,那一直剧烈抖动的身体,忽然平缓了下来。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紧绷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
紧接着,他旁边的另一个士兵,那紧闭的双眼猛地颤动了几下,竟然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
他的嘴唇干裂,蠕动了半天,吐出了一个微弱无比,却清晰可闻的字。
“水……”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王军医脸上的冷笑,瞬间僵住。
程之韵缓缓转过身,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王军医,一个时辰,还没到。”
“现在,可以听我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