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夫人?”
那小太监见她呆愣着不动,声音又拔高了几分,细长的眉毛拧在一起,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
他上下打量着程之韵身上那件朴素的棉布衣裳,鼻子里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冷哼。
顾文珏一步上前,不动声色地将程之韵挡在身后,对着那小太监拱了拱手:“公公,内子刚刚操持家务,衣衫不整,能否容我们稍作准备,换身衣服再入宫面圣?”
“顾大人。”小太监皮笑肉不笑,“陛下和公主殿下可没时间等。再说了,程夫人是以‘师者’的身份入宫,又不是去选秀,穿得这么……质朴,正好体现了格物之学的本真嘛。请吧!”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又快又硬,带着催促的意味。
这分明就是刁难!
林颂宜的脸色白了白,担忧地看着程之韵。顾南舟更是捏紧了小拳头,瞪着那个阴阳怪气的太监。
程之韵却忽然笑了。
她从顾文珏身后探出头来,脸上不见半点慌乱,反而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哎呀,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面见公主和陛下,得穿得多好看呢!早说嘛,公公,要是讲究这个‘本真’,我应该把刚才和泥用的那身衣服穿来才对!”
“噗嗤!”顾南舟没忍住,笑了出来。
小太监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大概是头一次见到这么不按常理出牌的命妇,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走了走了,不能让陛下和公主久等。”程之韵说着,麻利地在自己的衣角上擦了擦手,然后转身,飞快地在顾文珏耳边交代了一句:“夫君,家里交给你了,我的鸡窝图纸在桌上,你先研究研究!”
说完,她便大步流星地跟着那小太监往外走,背影挺得笔直,竟有几分要去上战场的豪迈。
顾文珏看着她的背影,眼底的忧色被一抹无奈又纵容的笑意取代。
他的之韵,永远都不会让人失望。
……
御花园。
正是繁花似锦的时节,奇花异草争奇斗艳,每一朵都像是被最精心的匠人雕琢过的艺术品。
空气中浮动着馥郁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程之韵却没心思欣赏这些。
她一进来,眼睛就在四处乱瞟,看什么都像是在评估。
这土不错,够肥,就是被花匠们伺候得太精细了,有点板结。
那片蔷薇长得真好,旁边要是种几棵豆角,爬藤肯定也好看。
哟,还有个小池塘,养了几条肥头大耳的观赏鲤,这要是换成草鱼……
她正看得起劲,领路的小太监猛地停下脚步,尖着嗓子通报:“陛下,公主殿下,程夫人带到!”
程之韵一个激灵,赶紧收回自己乱飘的心思,抬头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凉亭里,坐着两个人。
上首的,自然是那位九五之尊,大雍皇帝赵渊。他今日换了一身玄色常服,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威压,多了几分寻常长者的气度,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而在他下首,坐着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她身穿一袭粉色宫装,梳着双环髻,肌肤胜雪,眉眼如画,漂亮得像个瓷娃娃。
只是那张小脸上,却挂着与年龄不符的百无聊赖,嘴角微微撇着,显然对这场所谓的“格物之学”没什么兴趣。
这位,想必就是长乐公主了。
“民女程氏,参见陛下,参见公主殿下。”程之韵学着样子,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福身礼。
“平身吧。”皇帝赵渊的声音听起来心情不错,“程氏,朕听恒儿说,你才思敏捷,于格物一道,有独到见解。今日,朕便和长乐一起,当一回你的学生,想听听你的高论。”
“陛下谬赞,民女不敢当。”程之韵嘴上谦虚着,心里却在飞速盘算。
高论?她哪有什么高论!她的本事全在手上和地里,现在两手空空,连根草都没带,怎么讲?
“程夫人。”长乐公主终于开口了,声音清脆如黄莺,话里的意思却不太客气,“父皇说你很会‘格物’,那本宫问你,这满园的花,哪一朵最名贵?它是什么品种,有何典故?你要是都能说上来,本宫便算你这第一课过关了。”
这显然是个下马威。
程之韵要是顺着她的问题去答,就算答得再好,也落了下乘,变成了单纯的卖弄学识,跟那些教她诗词歌赋的太傅没什么两样。
她抬起头,看向那位有些小傲娇的公主殿下,忽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公主殿下,您用早膳了吗?”
长乐公主一愣,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问:“……用了。”
“那您用的什么?”程之韵又问。
“……一碗燕窝粥,几碟精致小菜。”公主的眉头蹙了起来,觉得这个村妇老师的问题实在古怪。
程之韵笑了。
她没有去碰凉亭边那些名贵的花卉,而是走到亭外,在一处花圃的边缘蹲了下来。那里因为靠近路边,有几株无人打理的野草。
她小心翼翼地,连根拔起一株最不起眼的狗尾巴草。
然后,她拿着那株草,走回亭子,在皇帝和公主惊诧的注视下,将它和旁边花瓶里一朵开得正盛的牡丹放在了一起。
“陛下,公主殿下,请看。”
程之韵指着那朵雍容华贵的牡丹:“这朵花,就像公主殿下您。
它生在御花园,有最好的花匠照料,用最肥沃的土壤,浇灌最干净的清水,所以它能开得这般美丽,受万人称颂。”
长乐公主撇了撇嘴,这话她听得多了,并不觉得新奇。
“而这棵草,”程之韵的手指,又移到了那株狗尾巴草上,“它就像南境路边的野孩子。没有花匠,没有肥土,风吹雨打,还要被路人踩踏。
它为了活下去,只能拼命地把根扎进最贫瘠的土地里,汲取一点点养分。”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感染力。
皇帝赵渊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目光变得深沉起来。
长乐公主也停止了晃动小腿的动作,好奇地看着那株毫不起眼的野草。
“可是,公主殿下,”程之韵话锋一转,“无论是这名贵的牡丹,还是这卑贱的野草,它们想活下去,都离不开一样东西。”
她伸出还沾着些许泥土的手,指向了花圃里的土壤。
“就是它们脚下的泥土。”
“泥土供给它们养分,它们才能开花,结果。而它们凋谢之后,花瓣和叶子会腐烂,重新变成养分,回到泥土里,再去滋养下一代的生命。这就是‘格物’。”
程之韵看着长乐公主,认真地说道:“格物,不是去背诵这朵花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典故。
而是去明白,它为什么能开花?为什么这棵草能在石头缝里活下来?为什么我们吃的米,是从泥地里长出来的,而不是从树上结出来的?”
“民女原本的计划,是想在家里搭一个鸡窝,请公主殿下去看。因为在那个鸡窝里,鸡的粪便可以肥田,田里种出的菜和虫子可以喂鸡,这是一个小的循环。就和这花园里,花开花落,皆为养分一样。”
“懂得了这些,您才会明白,您早上吃的那碗燕窝粥,那几碟小菜,它们在成为您的食物之前,经历了什么。您才会明白,为什么南境的百姓,会为了多种一斗米,而对上天感恩戴德。”
整个凉亭,一片寂静。
皇帝赵渊看着程之韵,眼神里充满了震撼。
这不是什么奇技淫巧,这是真正的,经世致用的大道。
长乐公主也听呆了。
“鸡窝……”
长乐公主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她的眼睛里,第一次迸发出了强烈的好奇和光彩。
她猛地站起身,跑到程之韵面前,仰着小脸,急切地问:“你说的那个鸡窝,真的那么神奇吗?鸡的粪便,真的能让地里长出菜来?”
“千真万确。”程之韵肯定地点头。
“那本宫要看!”长乐公主的脸上,写满了孩子气的执拗和兴奋,她转身跑向皇帝,拉着他的袖子撒娇,“父皇!我也要一个那样的鸡窝!我不要在宫外,我就要建在这里!”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指向了御花园里一片种着名贵兰草的空地。
“本宫命令你,”她转过头,对着程之韵,学着大人的样子,下达了她人生中第一道充满“格物”精神的旨意,“就在这御花园里,给本宫建一个你说的那个……豪华鸡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