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二人吃着却不见半点拘谨,也没有露出那种头回见世面的新奇。
就算眼前这位李掌柜是这家铺子的当家主事,在城里也算得上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手底下管着十几号人。
可这两人却始终神色平静,没有丝毫巴结讨好之意。
李掌柜心里多了几分琢磨。
陆子吟端起青瓷茶杯,轻缓地吹了吹热气。
然后只轻轻沾了沾唇,便将杯子放下。
过了片刻,他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彭大哥说您李掌柜找我,可我仔细回想了一路,真没跟您打过交道,更别提和陈家商行有什么来往了。”
他顿了顿,眉头微蹙,目光直视对方。
“您突然派人捎话叫我过来,连个缘由都没给,实在让我摸不着头脑,您今儿寻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赵苏苏安安静静地坐在梨花木雕花椅上。
她表面不动声色,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无论是李掌柜说话时的眼神变化,她都没有错过。
她知道自己虽是个姑娘家。
但在这关键时刻,多一分留意,便少一分危险。
偶尔,她会端起面前的白瓷莲纹茶碗,浅浅啜一口温茶。
顺手拈起一块荷花模样的点心,咬下一小口。
点心外皮酥软,内馅香甜,入口即化。
哎,真别说,有钱人家的吃食就是不一样。
甜得恰到好处,一点也不齁嗓子。
连茶水都泡得清香扑鼻,分明是上等的好茶叶。
李掌柜朝屋里站着的几个丫鬟使了个眼色。
那几个穿蓝布裙的年轻姑娘立刻低下头,脚步轻悄地往后退去。
不多时,木门被轻轻合上,屋里只剩下了他们三人。
原本还带些人气的暖意顿时淡了几分。
空气里只剩下茶香缭绕。
窗外阳光斜照进来,在地面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陆公子,你今年多大了?”
李掌柜忽然开口。
“别叫什么公子了,”陆子吟连忙摆手,脸上带着几分羞窘,“我就是个乡下泥腿子,祖祖辈辈都在山沟里刨食活命。”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咱乡下人不懂那些虚礼,也不兴这些称呼。年过完了算起来,二十四岁了。”
“辛巳年……”
李掌柜低声喃喃了一句。
紧接着,他眼睛猛地一亮,瞳孔骤然收缩。
他身体微微前倾。
“那你的生辰具体是哪个月份?农历也好,阳历也罢,你说个数。”
这回,陆子吟没像刚才那样爽快作答。
“李掌柜,您这一问再问,问得越来越深,总得给我个说法吧?”
“生辰八字这种事,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往外说的。讲究的人都知道,这是命根子,泄露出去要惹祸的。”
“您要是不说清楚为啥要打听这个,恕我不能如实相告。”
李掌柜闻言并未动怒,反而缓缓地点了点头。
“说得对,是我太心急了。”
他轻叹一声,抬起手搓了搓眉心。
“我不该步步紧逼,确实失礼了。”
他顿了顿,换了话题,语气也变得温和了许多。
“听人说你手巧得很,识字断文也不在话下,还会做些木工活计,村里人都夸你能干。”
“我在想,你愿不愿意来县城谋个差事?我们陈家商行正缺像你这样手脚麻利、脑子灵光的人。”
陆子吟还没反应。
赵苏苏的手指已微微一颤。
两人心里都咯噔一下。
堂堂陈家商行的大掌柜,怎么会无缘无故看中一个山野青年?
这其中必有隐情,绝不简单。
陆子吟自己最清楚,他在山村里不过是普通农人。
“多谢您瞧得起我,这份厚爱我心里领了。”
“可实话跟您说,前阵子我在山上砍柴时不慎摔了一跤,腰骨受了重伤,到现在走路还一阵阵发酸发麻,走远路更是费劲得很。”
他苦笑了一下,抬起左手轻轻捶了捶后腰。
“身子一日不好利索,我就一日离不开家里的药罐子。”
接着,他又补了一句。
“再说,我在山沟里住了二十多年,山风听着踏实,河水看着安心。一步都没想过离开家乡,也不想离。”
李掌柜一听这话,似乎完全没料到他会一口回绝。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脸上掠过一抹意外之色,旋即又努力舒展开来。
“可是,”他语气转柔,带着几分劝诱的意味,“你现在伤还没好全,若一直拖着,怕是要落下病根的。”
他身子前倾,语气诚恳。
“城里有几位老郎中,医术高明得很,专门调理跌打损伤。你要是肯来,我可以安排最好的大夫给你诊治,药材也不愁。”
他说着,目光灼灼地看着陆子吟。
“治好了,还能在我商行做事,岂不是两全其美?”
“李掌柜,您这话说得是真贴心。”
陆子吟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可您这是拿咱们乡下人当城里人看待了。”
“咱们村里的汉子,摔折了腿,疼醒了喝口热水继续扛;熬不过去的,也就躺在炕上等死,哪儿来的钱抓药延医?”
“我这伤,能拖到现在没瘫在床上,已经是老天开恩了。”
他顿了顿,苦笑更深。
“至于长住在城里……那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真不是我不识抬举,实在是穷得撑不住啊。”
李掌柜想说:“住我这儿免费,活儿给你留着,等你养好了再干。”
可话到嘴边,他又猛地顿住了。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轻轻抿了抿嘴唇,硬生生把这话咽了回去。
他知道,这种过于殷勤的话一旦出口,别人立刻就会心生戒备。
尤其是像陆子吟这样沉默寡言的人,说不定转身就走。
江湖上混的人,最怕无缘无故的恩惠。
无功不受禄,更何况是免费吃住、保留差事?
听起来像恩情,实则像陷阱。
他沉吟了两秒,眉心微皱,目光低垂。
随后,他抬起眼。
“那……您家住哪儿?留个地址吧。”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日后我要找人,好寻你。”
“我是河源村的。”
陆子吟回答得干脆利落。
“河源村离这不远,随便问问就能打听出我住哪儿。”
他这话不假。
彭铁山说得清楚。
李掌柜只要翻一翻官府的户籍册子。
或者去一趟县衙的里正那儿,立马就能查到他的来历。
既如此,藏着掖着也没意义。
“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