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内已经混乱异常。
那些桌案惊慌失措的人们撞翻,盛着炙肉的青铜盘滚落在地,琼浆玉液泼洒在织金地毯上,混着碎裂陶盏的残片,一片狼藉。
文臣们顾不得歪斜的进贤冠,武将们赤手空拳地推搡着人流。还有些方才还翩跹起舞的明樾台舞姬,此刻吓得花容失色,绣着繁复纹样的裙裾在奔逃中被踩踏撕裂。有人被推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哀鸣,旋即被人潮淹没。
西侧殿的织锦门帘被猛地挑开,一股刺鼻的焦糊味伴随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穆山梁猛地起身,只见惊慌失措的人们汹涌而来——披头散发的文官、鬓钗斜坠的宫娥,甚至还有几位仅着中衣的武将被人流裹挟着身不由己……
他愣了半刻之后,立刻转身用力推开西殿后方的柏木大门,对着惊恐万状的人群高呼:“从此处走!”
月娘攥紧阿绾的手,声音发颤:“我们也赶紧走吧。”
尚发司的匠人们已经纷纷起身,手中还握着梳篦和麻绳,面面相觑间尽是惶然。
那些从大殿中冲出来的人们又挤在大门口处争先恐后地要逃出去,场面又极为混乱。
“护驾!护驾!”
凄厉的呼喊穿透鼎沸的人声,依然在大殿中响彻。
紧接着又有新的叫嚷炸开:
“快取水来!泼水!”
“走水了!救火啊!”
各种声音混杂着器物倾倒的碎裂声、惊恐的哭喊声,以及沉重的脚步声,在大殿中交织成一片。
涌入西侧殿的人此刻已经跑出去了大半,只留下满地狼藉——踩掉的进贤冠、扯断的珠串、以及一只孤零零的翘头履。
尚发司众人瑟缩在殿角,目光齐刷刷投向穆山梁。
穆山梁也是满头汗,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腰间尚发司的令牌。
“不可擅离职守”的宫规在他脑中反复回响,可眼前愈演愈乱的场面又让他心惊肉跳。
重点是,他也完全没看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因为那些人跑走之后,那晃动的织锦门帘后面也再无动静。
所以,他们要不要跑?
或许,是……刺杀?
也就在那一瞬间,穆山梁看向了月娘,他们二人的眼神交汇,彼此都在询问这件事情。
要知道,当年荆轲图穷匕见那刻,他们也是这样在侧殿伺候。
因为随众人慌逃出宫,事后竟被削去宫籍,发配到城外大营苦熬十载……
穆山梁害怕再次被清算,正思忖间,忽然一道嘶吼声从大殿方向传来:
“蒙挚——!”
那声音带着惊急,竟似乎是始皇的呼喊。
阿绾猛地打了个寒噤。
她认识的始皇是那个威严的高高在上的君王,是那个在街市上陪他喝羊汤吃饼子的中年男人,如今,他怎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想都没想,阿绾已经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站在她旁边的月娘都没反应过来,伸手再想拦住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阿绾跑得极快,因侧殿里有极旺的笼火,因此她甚至都没有穿袄,只是绯红色的夹衣。
掀起织锦门帘之后,她也愣住了。
大殿内焦黑浓烟翻涌,御座方向陷于一片混沌。
幢幢人影在烟雾中撕扯,忽闻一道嘶声穿透嘈杂:“陛下,左首兵器——铜锏!”
话音未落,一道玄色身影破开烟瘴疾奔而来。
阿绾反应极快,已经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西壁——整排青铜锏在烟火中幽光凛凛。
她极快地从兵器架抓起最近的一柄,铜锏入手冰冷沉重,而那道黑影已逼至眼前。
电光石火间,她瞥见玄衣人身后竟追着个散发覆面的女子,十指如爪似要直取玄衣人的后心。
阿绾想都未想,侧身让过玄衣人,将全身气力贯于双臂,铜锏直刺那女子心口!
“噗嗤——”
一声闷响,铜锏已没入那女子腹中。
混乱中对方显然也看见了阿绾,却收势不及,竟任由身子直直撞上锏锋。
阿绾只觉虎口剧震,对方前冲的余劲逼得她连退两步,铜锏脱手而出。
电光石火间,玄衣男子反手将她拨到身后,顺势握住铜锏。
但见他腕间猛沉,带出一蓬血雾,旋即又以断金之势直贯心口!
这一刺带着帝王独有的狠绝,锏锋破开骨肉时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声响。
那女子喉间不断涌出汩汩鲜血,发出“嗬嗬“的急促气音,身子剧烈抽搐几下,终于瘫软不动。
若非始皇及时伸臂揽住她的肩头,阿绾早已瘫软在地。她双腿发颤,指尖还残留着铜锏冰冷的触感。
此时禁军才蜂拥而至,“护驾“的呼喊此起彼伏。
嬴政冷哼一声,扔掉了铜锏,又抬脚踢开横亘的尸首,攥住阿绾手腕就往御座方向去。
“传医士!速!“他嘶声怒吼,玄衣袖口已被血污浸透。
阿绾踉跄着被他拖行,目光掠过浓烟弥漫的御阶,骤然凝固——只见蒙挚伏在玉阶之下,青铜甲胄上正缓缓渗开暗红血迹。
“将军!”阿绾失声惊叫,猛地挣开始皇的手,跌跌撞撞扑向御阶。
她跪倒在蒙挚身侧,颤抖着托起他的上身。
蒙挚苍白的脸颊沾着黑色烟灰,听到呼唤竟睁开双眼,咧嘴说道:“轻些……疼。”
阿绾吓得立即松了力道,却又不忍将他放回冷硬的地面,只得将他的头轻轻搁在自己膝头。
声音里已带着哽咽:“发生了什么?怎么流这么多血啊……”
蒙挚勉力扯出个苦笑:“无妨……死不了。”可额角暴起的青筋却暴露了锥心之痛。
阿绾这才发现他左肩甲骨处有个狰狞的血洞,正汩汩涌出暗红。
玄甲遮蔽下看不清创口深浅,只见鲜血已浸透半边战袍,在她裙裾上洇开触目惊心的湿痕。
阿绾顾不得许多,伸手就要去解蒙挚肩头的玄甲系带。可十指抖得厉害,动作间不慎扯动伤处,蒙挚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冷汗。
“对不住……对不住!”阿绾泪如雨下。
正此时,始皇也已大步踏来。他俯身探看伤势,也在大吼:“医士何在?!”
“喊了喊了!”李斯与赵高齐齐应声,二人疾步围拢。
李斯素来整齐的冠带早已歪斜,赵高更是面色惨白,应答时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惊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