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值云其实是疑虑重重的,但她决定叫小豌豆试试。
刚好转过天来是小年,可以借着进宫拜贺的名义带小豌豆过去,还有御膳房的玉露米花糖领呢。
是日一早,牵着小手走在了摆满朱红宫灯的甬道上。
宫灯穗子坠着鎏金的福字坠儿,风一吹就碰出细碎的响,小豌豆仰着脖子看,羊角髻上的蜜蜡珠子晃得人眼发亮。
李值云晃晃小手:“到都到了,还不打算告诉师父你的计划吗?”
小豌豆状态平稳,先往旁边的御花园睃巡了一遍。
御花园中,白雪红梅,甚是明艳。暗香浮动,沁人心脾。并有几位王公贵胄家的小公子小县主在那里嬉戏。
他们追追赶赶,掷雪为戏。花园边上,候立着几个宦官宫女,或捧着茶壶,或抱着斗篷,或垂手侍立。一眼不离,密切观察着小主子们的动态。
小豌豆微微蹙了蹙眉心,睫帘震颤间,似是在思考着什么,随后便语气老成的说道:“师父你别急,咱们先去上阳宫拜贺吧。”
李值云笑了笑,带着她径直来到上阳宫。
宫女们一推门,只见大殿之中水雾缭绕。数个熏药的药鼎,将殿内熏得有如仙境。
嗅了嗅药的味道,便知圣人得了咳疾,正在使用雾化疗法。
龙榻之前,施礼问安,说着恭贺小年的吉祥话。抬眼一瞧,但见圣人病容憔悴,就连嗓子,都已经咳哑了。
“云儿来了,还有小豆子。”
圣人伸手,点了点小豌豆的鼻尖,随即立马把手抽了回去,“哎,不过是个小节,何必劳动你二人跑一趟。坐吧,离朕远上两步,莫把病气度给你们。”
小豌豆闪着眼睛,仿佛见到圣人是什么天大的开心事,“陛下,您怎么咳嗽了呢?是着凉了吗?”
圣人笑眸一瞥:“老了,身子骨不如从前了,想当年在寺里的时候,浑身的力气都没处使。起五更的,扛着扫帚扫地去了。”
一旁的大宫女笑了,“陛下哪里老了,谁还没个病痛的时候呢。”
小豌豆脆声说道:“陛下不老,头发还黑着呢,比黑芝麻丸子都黑!”
“哟,这小甜嘴啊。朕看你,是想吃芝麻丸子了吧?”圣人捏了捏小豌豆的羊角髻,笑着吩咐宫女道:“快快,给孩子端来一盒。”
“谢谢陛下。”小豌豆施礼,把圣人的棉被掖了掖,“您这几日来,一直都在熏药吗?”
大宫女道:“没错,晨间一次,睡前一次,成日家熏的跟仙境一般,陛下嫌潮,还不乐意呢。咱们呢,只得劝,医病要紧呐。”
圣人轻轻的叹了口气,“嗐……外头连天大雪,本来就潮,再熏着药,可真是黏腻的紧。”
李值云从旁打趣道:“您最起码,嗓子眼不痒。微臣有回,可真是又咳又痒,恨不得伸进去个笊篱,好好的掏一掏。”
圣人作了一笑,看到圣人笑了,小豌豆连忙小声说道,“陛下,我可能知道,佛眼为什么泣血了。”
一提这话,全场肃静,李值云的一颗心也吊了起来。
“为何?”圣人的语气变得严肃许多。
小豌豆口齿清晰的说着话,把语速也提的非常快,生怕说的慢了,陛下动怒。
“因为,佛眼也是石头,里头可能含有黑金成分,也就是铁。连天降雪,本就潮湿,您又要熏药雾化。如此大的水汽,渗透到了石头里,再遇到了铁,就好比生锈了一样,化成红色的水流出来了,叫人误以为是泣血。”
话罢,圣人睁大了双眼。
李值云的一颗心更是沉沉浮浮,既释然又紧绷,紧密注意着圣人的脸色。
“来人,把佛眼取出,对着药鼎熏上一阵子。前夜泣血之时,朕就是一边在近处熏药,一边端详佛眼。若真如小豌豆所说,这纯属一桩乌龙事件了。”
大宫女连忙抱出一红木锦匣,打开了,对着药鼎放置。
在等待的时间里,所有人一语不发,殿内安静的落针可闻。由于紧张,凝固的空气高压过来,惹得小豌豆的心也是嗵嗵的跳。
未过几时,在数双眼睛的注目下,那两粒石丸就像是被针戳破了皮肤一般,果真一点点渗出“血”来。
起初只是零星几点的血星子,而后慢慢汇集成了血滴,再如血泪一般,哗哗流淌。
小豌豆跑过去,用手指蘸了蘸血泪,闻到了满满的铁锈味。这便请示道:“圣人,可以着人来验了,看看究竟是铁锈水,还是血。毕竟血中,也含有铁。需得太医和懂石头的行家,细查细验。”
半个时辰后,经过验证,确认是铁锈水,而非鲜血。
“果真如此!”
圣人登时重重的吐出一口气来,释然的靠在了枕头上。由于骤然放松,那胸口也跟着起伏起来,仿佛把这两日来的思虑,全然给释放了。
李值云喜笑颜开,心也因为骤然放松,狂跳不止。
紧接着,又看了一眼小豌豆,那眼神之中,有欣赏有认同,更有一丝愠怒。
这一步棋,太险了。稍有差池,便会触怒龙颜,后果不堪设想。
大宫女擦去了石丸上的血,兴奋的说道:“陛下,如此一来,您可尽管宽心了。”
圣人喟然而叹,神色复杂:“二十年前,佛眼被盗,曾惹得先帝与朕颇为忧心。如今看来,倒成了好事一桩。正可谓是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哦?陛下何处此言?”李值云殷切的问道。
圣人摆了摆手,不是不愿说话,而是在与前尘作别。
“你想啊,这佛眼若不在大佛刚刚塑成之际被人挖去,一旦遇见个下雨天,则要当着芸芸众生之面,当众泣血了。届时百姓围观,惊恐相传,一定愈传愈玄,说什么天降凶兆、皇后失德。众口铄金,人言可畏,先是会闹得是满城风雨,再把朕推入那万劫不复之地呀。”
李值云心口一跳,替圣人捏了把汗,又不由得想起了梵音阁。
她开始怀疑,梵音阁不仅送还了佛眼,挖眼的也是他们。也许,他们当年通过某种渠道得知了佛眼会泣血的事实,便做主挖去,为圣人避免了一场灾祸。
“云儿,你在想什么?”圣人低声问道。
一开始,李值云并没有正面回答:“回陛下的话,微臣正在思忖,那些挑选石料并开凿的匠人们,实有重大嫌疑。他们明明精通石料,却偏偏选择在蕴藏黑金的石基上施工,其心可诛啊。”
圣人抿笑:“早就诛过了。纵使不入地狱,能转世回来的话,而今也快二十岁了。”
一众笑了起来,气氛松弛和乐,如同茶间会话。
适时,李值云才提起了梵音阁:“陛下,微臣以为,梵音阁不远千里,送还佛眼,必是别有所求。况且说,此事还有一口诡异的旧棺材有关。微臣请旨,前往淮南道一趟,为陛下探明究竟。”
圣人目光微动,并未立即应答,只是伸手拍了拍李值云的手背,语气宽和,好似春日里的和风:“云儿,你的心意朕知道。不过不急,后日就年假了。外头风雪正紧,淮南道又太过遥远。”圣人语气稍顿,含笑又道:“好好的过个年,一切都来年再议吧。”
李值云应是,圣人这才如小孩一般闪着眼睛,朝小豌豆伸出了手:“哎哟哟,快坐到朕身边来。跟朕好好说说,你是怎么知道的呀?朕可是劳心劳神的琢磨了一整天,也没想明白这石头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豌豆夹着嗓子,软声软气的说道:“正是由于不少人称此事为天降不祥,您心中担忧,密而不发,才耽搁了一日。但凡早一些,叫懂石头石矿的人来验,就有结论了。”
圣人笑问:“所以说,你也懂石头?”
小豌豆摇头:“不懂,但先前我随着姑姑下乡看诊,进入过一次铁矿。铁矿里的石头,好多都是红色的,有时候也会流下铁水。所以,我就联想到了这件事。况且今日一走进您的寝殿,我就比较确认了,因为到处都是水汽呀,显然是因为石中含铁,遇潮生锈之故。”
圣人赞许的点着头,眼睛弯弯的看向李值云:“多亏了你的好徒儿,多细心的孩子呀。若不然,不知朕还要被它烦扰几日呢。”
李值云俯过身,揉了揉小豌豆的脑瓜,十分礼敬的说道:“为陛下分忧,是应该的。能帮上陛下,更是她的福分。”
又闲话了少时,师徒俩从上阳宫告退。
再度路过御花园时,李值云带着她在红梅丛中坐了一坐,“小机灵鬼,快点说说,你刚才想在这里找谁呀?”
小豌豆捂住了嘴,咯叽一笑,肩膀都抖了起来,趴到了师父耳边说道:“我原本以为,今天小年,令月公主家的那个五岁的顽劣小公子也在呢。他好勇斗狠,自以为是,只要略激一激他,他连天也敢捅个窟窿。所以,我本打算利用他,去摔破那对佛眼石。这样,咱们不就知道里头是什么了么。可是不巧,他今天居然不在。”
李值云抖了抖眉:“既然替你背黑锅的不在,你也敢行事呀?当时你说出了那话,快把师父给吓死了。”
小豌豆嘟嘴,“原本呢,我也心里没把握,只想着拜贺之后,再出来找一找背锅的。可是上阳宫的门一开,全是水汽,我就基本上可以确定了。后面,先聊天嘛,聊好了,就可以说出实情了。”
李值云用手指骨节轻轻扣了扣豌豆脑门:“所以你不告诉师父,是怕师父从旁掣肘,耽误你办好事啊!”
小豌豆又是嘻嘻一笑:“当然了,有些话能说,有些话呀,不方便说。就好比师父明明很担心徐叔,却未曾在陛下面前提及。因为您心里清楚,佛眼泣血的谜题解开了,徐叔就安全了呀。”
李值云噗嗤一笑,抬起下巴:“好吧,师父理解了。我们的小豆子,真是越来越会办事,越来越会说话了。”
小豌豆轻轻蹭了蹭师父的衣袖,声音软糯却带着几分认真:“只有豌豆努力,才能叫师父更得圣人青睐呀。”
李值云闻言,微微皱起鼻子,脑海中却不自觉地浮现出徐益先前那番话。他目光落在小豌豆仰起的脸上,心中暗忖:难不成这孩子,真是上天特意赠予自己的一份礼物?
师徒二人赏了一阵红梅,枝头积雪偶尔簌簌落下,沾上衣襟。半晌,他们才站起身,轻拍去衣上沾着的雪粒,一前一后踏着青石小径,朝外膳房走去,打算领取今日的玉露米花糖。
所谓外膳房,原是宫中为下朝官员提供一餐饮食之处。
糖点米粮、汤羹小食,荤菜素菜,一应俱全。
正走着,两名身穿绿袍的中等女官自对面缓步而来。待小豌豆看清其中一人的面容,顿时喉头一紧,一口凉气噎在胸间——
我去,是小姑姑!
早前她说要“上天”,小豌豆只当她是入宫做些杂役活计,谁料她竟不声不响,火速升做了女官!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小豌豆迅速别过脸,假装从不认识。
师父就在身边,怎能当场相认?更何况——她这位小姑姑,还是个偷盐的通缉犯呢。
苏孟青自然也瞧见了小豌豆。她年岁稍长,阅历也深,所以表现的自自然然。
她的目光,甚至还在小豌豆身上停留了片刻。不过分热切,也不刻意回避,就像不经意间瞥见一树初绽的梅花,慢慢欣赏,又慢慢移开。
毕竟成年人,总爱盯着青涩的孩子看。
似乎能在他们身上,看到自己幼时的影子。青春,总是一晃就过,再不回头。
此时的苏孟青,就是如此。
她的嘴角微微扬起一丝笑意,目光莹润而简单,默默汲取着这片青春的气息。那因为偶然相遇,而带来的意外情绪,未有半分外露。
就在两人都以为可以擦肩而过,不着痕迹之时——
李值云却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她一派客气却不失端肃地笑道:“这不是苏彤史么?今日又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