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家,是不是经常都不关大门呀?”
小豌豆的目光从月亮上落下,洒向了大门之外。这么晚了,还大敞着。堂屋里的人在干什么,都能被过路的人看的一清二楚。
璇子嗐了一声:“姥姥爱抽旱烟,家里人又闻不了一点烟味,久而久之,就开习惯了。”
“不怕冷吗?有风啊。”
“不怕,姥姥寒冬腊月的,睡觉都要露个脚丫出来,她说,热。”
小豌豆眨了眨眼:“身体真好!可我想着,遭了贼就不好了。”
璇子噗嗤一笑:“说不定,她巴不得遇见个小贼呢。好些年都没机会跟人动手,早就技痒了。我在小时候,亲眼见过她只用两招,就把一毛贼的手骨打了出来,粉噜噜白森森的,就跟猪筒骨似的,老吓人了。”
“那她这身好本事,只在武馆里头当教习就屈才了。”
“嗐,那只是我出生之后的事了。在我出生之前,好像不是。详细问了,她又不说。只说曾经的一切都仿佛是上辈子了,提起来没有意思。”
“哇,那这么说,咱姥姥还是个有故事的人。”
话聊到这儿,银婆端着最后两盘菜离了厨房,笑岑岑的说道:“那不叫故事,顶多算个事故。”
哈哈哈,两个丫头笑成了一团。
她热情洋溢的招呼大家就坐,“开动了,开动了,天气冷,抓紧吃热菜。”
不料在这个时候,阿桃冲了过来:“娘子,娘子,回家了,有客人。”
苏娴立马站了起来:“那我们就先走了,明个儿再叫小豌豆过来和璇子玩。”
银婆把她们送到门口,临作别,苏娴低声嘱咐了一句,“这两日只有你和璇子在家,留宿外男不方便,还是叫他们找家客栈吧。”
银婆笑着诶了一声,苏娴便牵着小豌豆快步往家走去。
接待完了新来的客,姑侄俩才围着饭桌,一边吃饭,一边接上了之前的话题。
“豌豆以为如何?这对夫妻,是不是坏人?”
小豌豆的小嘴细细的嚼着食物,显然在思考之中。她漱出了蜜枣的核,半天都不说话。
“怎么不说话了?”苏娴挑起细眉,丹凤眼里满是笑意。
小豌豆这才慢慢说道:“其实我觉得,事情是这样。起先呢,银婆做了个奇怪的梦,她就说给了别人听。这么一传十,十传百的,就传到了有心人的耳中。然后,有心人就扮做夫妻,再不知道从哪儿找了个有病的小孩充作他们的孩子,寻上门来,开始纠缠银婆。但是他们的目的,我时下不是很清楚。也许,跟银婆的过往经历有关。”
“哦?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真夫妻,不是一家人?”
“嗯……”小豌豆嘟嘴歪头:“寻常夫妻,不管关系好坏,只要是一起出门办正事,绝对有一个压场子,有一个依附的。换句话说,压场子的那个会膀子微张,呈现保护姿态。而依附的一方,会下意识的往对方身上贴。不一定非要挨在一起哈,而是说那种感觉。”
苏娴点头:“姑姑懂。”说着,上身微微侧弓,脑袋微偏,用偏向的那一面对准了一旁的阿桃,“就像这样,对吗?”
“对对,就是这样。两人之间,有一种无形的呼应,有一块无形的磁铁。可这两人就不同了,两个人各自独立,没有那种粘稠的,相连一起的感觉。虽然一唱一和的,但更像是搭档。”
“那小孩呢?你又是通过什么,看出他不是他们的孩子的?”
“嗯……这一点,更难一些。有句话叫,有奶就是娘,小孩跟了谁,就只能依靠谁,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所以一开始的时候,连我也没有发现。”
“那后来是怎么发现的?”
“后来,女人露出了破绽。咱们走的时候,我才瞧见女人藏在桌后的手,不是抱着小孩的,而是死死攥着他的棉袄。好像在随时戒备,提醒他不要说错话一样。如果是在大街上,防止小孩乱跑被车马撞了倒还能说的通。可这是在屋里,大家都坐着聊天呢。再说了,姑姑从前抱着我坐在腿上,一直是双手交叉或者揽住,只有我在淘气的时候,才会拎着衣服拎回来。”
“嗷,原来是这样啊。”
苏娴很是赞许的朝小豌豆点着头,嘴角漾起欣慰的笑意“不错不错,在六扇门中待了半年,果然长进不少,有个办案的样子了。”
小豌豆咯咯的笑,随后补充道:“这两个人,下定了决心要在银婆家住一夜。那姑姑以为,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说是为了杀人,不像,哪有杀人犯如此高调张扬,在院子里哭哭啼啼,闹的四邻皆知呢。”
苏娴眉眼轻转,瞥向了屋顶一角,道:“不是寻物,就是找人。住上一夜,分明是在争取时间。”
一说寻物,小豌豆拍了下桌子:“姑姑是想到楼水昌了吧,可这回也这么巧?若说寻物,寻什么物?要说找人,又找什么人呢?家里的人清清楚楚的,这两日只有银婆和璇子在家呀。”
苏娴倏然一叹,语气里还夹着三分调侃:“银婆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人物。光看她墙上挂着的那根缠丝猴棍,便知是行家里的行家。说不定许多年前,江湖上还流传着她的传说。”
听到这话,阿桃正捧着茶盏的手猛地一抖,半口茶水呛在喉间,顿时咳得眼角泛泪。她一边拍着胸口顺气,一边笑得直不起腰:“娘子您真逗!照您这么编排,她行走江湖的时候,岂不还得有个响当当的名号?什么‘玉面罗刹’、‘猴棍仙子’之类的,是不是还得配上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身世传说呀?”
小豌豆也跟着咯吱笑:“真有可能,真有可能!璇子跟我说了,在她小的时候,她亲眼见过银婆卸下了小毛贼的胳膊,那暴露出的骨头,跟猪筒骨似的!”
苏娴也端起茶来:“既然如此,那么咱们也不必操心了。管他们是寻物还是找人,反正不是银婆的对手。”
小豌豆歪头:“也对。银婆还不急呢,咱们急什么。”
她舒展起懒洋洋的小猫腰,与姑姑聊起了别的话题,“对了姑姑,小年那天,我在内廷碰见小姑姑了。你猜猜,她现在当了什么官?”
苏娴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什么?她当官了?我的天爷呀,她还有一部官运呐!”
小豌豆捶桌大笑:“还是写小黄书的彤史女官,把圣人都给看迷住了。”
苏娴和阿桃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还在御前行走?”
“嗯!”
苏娴吁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得,这回玩的够大,我看她后面怎么收场。”
小豌豆咧着小嘴:“要是一直能得圣宠,就混着呗。要是失宠了,就偷一批财宝出来。如今,我也算是特别了解小姑姑了。”
苏娴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说道:“圣人今岁已经年近八十了吧,还能有几日?小豌豆,明年有女举,你抓紧考,多个功名傍身总不会错。一旦圣人西去,恐怕朝中对女子的优政,要全部取消了。再不抓紧机会,可就没有了。”
一听姑姑这话,小豌豆瞬时认真了起来:“姑姑,你倒提醒我了……要是这么说的话,我倒是希望令月公主当皇帝,而且现在,她也有此意。”
苏娴蹙眉:“先考试,旁的再说。你才多大呀,现在就参与党争,人家一口把你吞了,都不够塞牙缝的。”
小豌豆轻轻点了点头,眸中却流转着狡黠。
水葱一样的小指尖,在袖口处弹了弹,翻涌起千百个念头来。
暗忖道:唯有抢先押注,主动献计,方能博得青睐与重用呀。那些迟疑观望之人,终究会慢一步,待到大势已定,怕是连汤渣都分不到一勺。
她嘴角几不可察地翘了翘,眼底掠过一丝精光——这盘棋,还是赶在旁人前头落子的好。
苏娴看出了她的心思,伸手戳了戳小鼻尖:“小滑头!别以为姑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要真有这本事,姑姑什么都不说。只是呀,你青涩单纯,连姑姑的眼睛都瞒不过去。”
小豌豆噘起花瓣一样的小嘴,朝姑姑皱了皱鼻子,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里闪着不服气的光,软糯糯地拖长了语调说道:“姑姑,其实我可厉害了呢!就前两天,才帮着圣人破解了佛眼泣血的谜题,你们都不晓得那有多难!”
接着,小豌豆就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完完整整、一字不落地讲了一遍。
说到关键处,她还手舞足蹈地比划,仿佛身临其境。自然,她也没忘了提起梵音阁,还特意从包袱里,翻出那只墨色的小笛子,献宝似的举到两人面前。
“我给你们吹吹哈,”
她得意洋洋地说着,然后就把笛子搭到唇上,深吸一口气,使劲吹了起来,吹出了一片稀碎……
苏娴不禁掩住耳朵,阿桃更是被那笛声刺挠得挤眉弄眼、龇牙咧嘴,一边揉着耳朵一边嚷道:“我的个小乖乖嘞,旁人吹笛子,是如听仙乐耳暂明。你这个,简直是破竹竿捣尿罐——又吵又难听!”
“啊哈哈哈哈——”
笑声瞬时就把那稀烂的笛声给淹没了。苏娴直笑到抬不起腰,扶着桌沿喘气。小豌豆却是一哼,把小笛子紧紧攥在胸前,挺起胸膛骄傲地讲理道:“请不要看不起我们!这笛声虽然不好听,但能赶走狼群呢,是真的!”
“好好好,看得起,看得起,”苏娴揉了揉笑酸了的脸颊,感觉再笑下去就要抽了筋,“就是下回别再在家里吹了,姑姑岁数大了,受不了这个刺激,还想多活两年呢。”
“姑姑你!”
孩子气红了小脸,一双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嘴巴噘得能挂油瓶。阿桃则是在一旁捶墙大笑,直不起腰。
正笑得热闹,突然一声门响,一个黑衣人步履匆匆地跑进了医馆。
他身形精干,动作利落,腰间还别着一把缠了黑布的短刀。这装扮看上去,十足眼熟。
那黑衣人目光一扫,看见小豌豆,即刻止步行礼,恭敬地拱手道:“香主,有何事吩咐?”
啊?
苏娴和阿桃同时一愣,刷地回头,看向了小豌豆。而小豌豆则是张大了嘴,惊讶得能吞下一枚杏子,眼睛瞪得比刚才还圆。
“什么?你叫我什么?”
“香主呀,”
黑衣人依旧恭敬,语气中带着几分理所当然,“宗主下头是堂主,堂主下头是香主,您还不知道吗?”
小豌豆挠挠头,如同白日见鬼一般,双脚发虚、迷迷糊糊地站了起来:“我什么时候当上你们香主的?我怎么不知道?”
黑衣人灿烂一笑,伸手指了指小豌豆手上那支墨笛:“梵音阁门规,手执墨笛者,是为香主。您既然拿了,自然就是了。方才您吹响笛子,是有何事吩咐?但请明示属下。”
小豌豆噗嗤一笑,不推不拒。
眼珠滴溜溜一转,心里就飞快地打起了小算盘。由惊转喜,还生出几分得意来。
常言道,天予不取,反受其殃。就算他们是打算利用自己,那也得先尝一尝这当香主的甜头嘛。回头要是感觉不好了,把笛子还回去就成,横竖不吃亏。
于是,她小手一背,有模有样地端起架子,清清嗓子问起话来:“我先问你,是宗主叫你跟着我的吗?”
黑衣人拱手答道:“没错。除了属下之外,还有五人。我等分批轮值,负责保护香主。”
小豌豆点了点头,感觉良好。心里美滋滋的,仿佛一下子就站到了点兵台上,可以调兵遣将了。怪不得这么多人都想行走江湖,原来比当官还爽。
“好,既然当了香主,不劳动你们,倒是我客气了。”她小脑袋一扬,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这便委派一桩任务给你吧。”
“香主请讲。”
小豌豆把手一伸,气场十足的指向了银婆家的方向,正色说道:“后街往东第三户,是银婆家。今天她们家里,来了不速之客。你们呢,就负责悄悄守着,一旦有风吹草动,记得保护银婆和璇子。可不能叫她们受了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