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学士说道:“我给你几日时间考虑。”
说完便要转身离开,只听身后传来顾知兰的声音:“不必了。”
他脊背一僵,背对着顾知兰,瞳仁中闪过一丝阴沉冷厉,在回转身的那一刻尽数收敛,又笑容挂面。
顾知兰行了一礼说道:“知兰多谢宋大人对兄弟二人的厚爱,只是此前已与他二人商议过,待到会试殿试之后,方考虑入仕。”
宋学士又上前一步,看着顾知兰说道:“此事不急,只是你娘和兄长着实想你,你可愿随为父一起回长安看看他们?”
顾知兰蹙眉,她不想见到宋云飞那个疯子。
她垂首:“知兰现在府学任职,岁试会试在即,实在走不开,待到来年会试进长安,必定登门拜访。”
宋学士叹了口气说道:“你终究还是怨恨为父当日狠心送你走。”
顾知兰不动声色地冷笑,打感情牌?
她不吃这套,养了十四年的女儿送走便送走了,此后也不闻不问,还要她说什么。
顾知兰微笑着摇摇头,表示她心里并未怨恨宋学士夫妇。
能让一个人强大起来的从来不是说教,而是苦难,苦难确实没什么值得感恩的,但只有跌落谷底人才能真正依靠自己,重新站起来,重获新生。
新生之后的顾知兰,没有怨恨,只是受不了宋学士这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虚伪嘴脸。
宋学士眼见顾知兰态度坚决,再聊下去也无济于事,便先行离开了。
顾知兰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开,走在路上,明晃晃的太阳当头,她越想越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
每届乡试之后,考官们会挑选各自中意的士子,或为女婿,或拉拢为门生,确实是常有的事。
所以宋学士想要顾家兄弟归顺于他门下,似乎也再自然不过。
但是,他何必非要找她呢,完全可以在鹿鸣宴上直接向两兄弟抛出橄榄枝,尤其顾凡还很崇拜他。
还专程把他找来,演这一出父女深情,给谁看。
顾知兰一路回到府学明伦堂,沈梧正在跟学生们讲解算学的奥妙,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全然没注意到顾知兰就站在门边。
顾知兰便在一旁安静地等着,她看着向来少言寡语的沈梧,讲起算学就像换了个人一般,整个人都兴奋不已,容光焕发。
能活得这么简单又快乐,真是一种幸运。
直到下了学,顾知兰叫上顾凡顾丕熙兄弟俩,一块回到她的斋舍。
顾知兰将宋学士找她之事告知了兄弟二人,没有提她的疑虑和猜测,只说宋学士愿意招募他们兄弟俩,想看看他们的意思。
顾凡一听便兴奋地拍手,他很崇拜宋学士的儒雅做派。
顾知兰看着他,这孩子虽然聪明,到底年岁还小,不懂得朝堂的风云诡谲,一旦站了队,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顾丕熙毕竟沉稳,他沉吟道:“知兰,我做学长这段日子,听到了很多关于朝堂的消息。”
“去岁河南大旱,高相一党官员层层克扣,到了难民手里不过是些掺了石头的杂粮粥,引得几次暴动,都被镇压了。”
门吱呀一声推开,吴双卿端着一盘松鼠桂鱼走了进来,放在桌上。
她似无意地看了一眼顾丕熙,毕竟再过几日她便要告别离开,日后或许再也不能相见了。
顾丕熙也回望吴双卿一眼。
这匆匆的眉来眼去没逃过顾知兰和顾凡的眼睛,两人齐齐低头装作没看见,也不做声。
吴双卿放下盘子便转身离开,又关上了门。
过了一会儿,顾丕熙又重新开始说起来,无非是高相一党名声不佳,高相专权乱政、钳制言官、蒙蔽皇帝、贪赃枉法、结党营私。
顾凡听着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不是吧,高相一党果真如此?那儒雅的宋学士为何要与此等人臣为伍?
难道他又一个偶像要塌房了,不要吧。
顾丕熙说道:“我兄弟二人读书,入朝为官,是想为民请命,如此,知兰,我是不愿与高相一党为伍的。”
他拿不准顾知兰的意思,是希望他们答应宋学士么,他向来听妹妹的话,但这一次,他决定坚守本心。
哪怕因为没有靠山,未来的路艰难又漫长,他也在所不惜。
顾丕熙压低了声音说道:“且我听一位消息颇为灵通的士子说,太子并不喜高相。”
“现今高相得势,人人去投奔,可一朝天子一朝臣,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今朝的局势未必就是明日的天下。”
新任君主多半不喜前朝重臣,这个道理顾知兰自然明白,她欣慰地看着顾丕熙,让哥哥去做学长这一番历练果然是值得,他结交了许多好友,也开始关注朝堂动向。
顾知兰看着清风霁月的哥哥,仿佛看到未来他身穿绯红色官袍,满脸正气意气风发的样子。
她很欣慰,她做他的老师,并非要规定他走既定的路线,而是引导他找到自己真正要走的路。
顾知兰说道:“既如此,哥哥未来便是要加入清流一派了?”
顾丕熙看着她,认真点了点头。
顾凡忍不住说道:“清流?崔大人是不是也是清流一派?”
顾丕熙又点了点头。
现今朝堂格局已经基本定型,高相一党和清流一派,一个秉持守旧思想,一个力图改革吏治,早已势同水火。
太子聪慧明敏,在皇位未稳固之前,不明面偏袒或者打压任何一方,虽隐有传言说他不喜高相,但他照样能和高相长子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君王之术,懂得制衡,懂得利用两派之间的对立。
现今高相势力极速膨胀,但清流势力明显不足,顾知兰明白,顾家兄弟加入清流一派,应该是应了太子之意的。
吃过午饭,兄弟俩回去自己的斋舍,顾知兰原本一直有小憩的习惯,今日有心事睡不着,索性拿了书,提前去自己的书斋。
她刚进明伦堂,便看到裴山长和崔实一起携手走了出来。
顾知兰疑惑道:“崔大人日理万机,怎的今日有时间来府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