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逸的讲述还在继续,酒吧的灯光在他泛着油光的脸上投下摇晃的阴影。酒精像是拧开了他记忆深处某个生锈的水龙头,让那些的往事,汩汩地向外流淌。
韩述见状,不动声色地朝侍者打了个手势,又要了一杯价格不菲的单一麦芽威士忌,轻轻推到苏逸面前。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荡漾,折射出诱人的光泽。酒后吐真言,有时候,需要一点恰当的“燃料”。
苏逸瞥了一眼那杯酒,鼻子里哼出一声,带着点“算你小子识相”的意味。他虽是技术出身,但家境优渥,也是见过世面的。韩述的“懂事”,让他对抗的情绪稍稍缓和了一些,戒备的壁垒在酒精的持续侵蚀下,不断坍塌。
“机会很快来了。那次的二级部门团建,在京郊农家乐……”苏逸的声音带着回忆的飘忽感,将时间拉回到了多年前的时刻,“黎雪宁被临时抽调过来做后勤保障。不得不承认,她做事很有一套,订酒店、安排车辆、井井有条,连条横幅都弄得像模像样,比行政部那帮老油条强多了。”
他的描述与曾庆荣、平途所说基本吻合,但接下来的话,却让叶勤勤差点掀桌子。
“晚上吃饭,那帮小子闹得欢,起哄着灌她酒。女人嘛……”苏逸嘴角扯出一抹略带讥讽的弧度,像是洞察了某种他自认为的真理,“甭管表面多冷淡,内心多少都藏着点浪漫幻想,憧憬着关键时刻,有个骑着白马的王子出现,来个英雄救美。我大学谈过好几个,这套路门清儿。”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掺杂着当时的不甘和事后的懊恼:“所以,我本来打算等气氛再热络点,等她被劝得招架不住时,再潇洒地站出来挡酒,既展示了风度,又赚足了印象分。可我怎么都没想到……”
苏逸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股压抑的怒气:“顾生!那个闷葫芦先站了出来!他酒量什么德行我还不清楚?两杯啤酒下肚脸就红得跟关公似的!可他居然挡在了黎雪宁前面,一杯接一杯地替她喝!”
韩述和叶勤勤屏息听着,能想象出当时饭局上那种微妙而紧张的氛围。
“我就在旁边冷眼看着,”苏逸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黎雪宁那眼神……看着顾生替她挡酒,她分明是急了,眼圈都红了,想去拦又不好太明显!”
不甘、恼火,还有一种被抢先一步的愤怒,像毒蛇一样噬咬着苏逸的心。酒精混合着嫉妒,让一个恶劣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我当时就想,只要顾生醉倒了,这‘英雄’不就轮到我来当了吗?”苏逸的语气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坦白,他似乎已经不在乎暴露自己当年的卑劣,“我随手就把自己杯子里没喝完的高度白酒,悄悄掺到了旁边一瓶刚开的啤酒里。心想,顾生再喝一杯这个,肯定趴下。”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苏逸的音调拔高,带着难以置信和后怕,“最后那杯要命的‘混合酒’,顾生刚要接,黎雪宁竟然抢了过去,两三口就干了!她说……她说感谢大家,这杯她敬所有人,不能再让顾工喝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叶勤勤的心揪紧了,她能想象那杯掺了白酒的啤酒下喉是何等灼烧,而黎雪宁当时的举动,需要多大的勇气?
苏逸的描述,无意中为冯春晓所说的“黎雪宁眼神中的爱意”提供了一个残酷却有力的佐证。在那种混乱的场合下,一个下意识的保护动作,往往最能暴露真心。
“她喝完那杯,脸就白了,捂着肚子。”苏逸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这才意识到坏事了……但又想,也许只是装的。”
听到这里,叶勤勤几乎要控制不住内心的愤怒,拳头在桌下攥得死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简直不敢相信,舅舅和黎雪宁之间可能萌生的美好情愫,竟然是以这样一种荒唐而伤人的方式作为开端?而始作俑者,此刻正坐在对面,带着醉意讲述这段在他看来或许只是“竞争失利”的往事。
韩述敏锐地察觉到了叶勤勤情绪的剧烈波动,伸出手轻轻覆在了她紧握的拳头上,用力按了按,同时递过一个冷静而警示的眼神。
手背上传来温热的触感,像一盆水,瞬间浇熄了叶勤勤即将爆发的怒火。大脑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而瞬间短路,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两人交叠的手上,脸颊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
韩述也立刻意识到了这个动作的逾矩,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而自然地将手收了回去。整个过程快得仿佛只是不经意间的触碰。
苏逸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叙述里,并未注意到对面两人之间这电光火石般的微妙互动。
“后来呢?”韩述将话题拉回,声音平静无波。
“后来?”苏逸苦笑一声,又灌了一大口酒,“我他妈的还被同事拉着喝,心里乱糟糟的,一转眼,就发现顾生和黎雪宁都不见了。”
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攫住了苏逸。嫉妒和恐慌压倒了一切。
“我赶紧给生哥打电话,”苏逸继续说,语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追悔,“才知道黎雪宁被顾生送去了医院。我……我赶紧也追了过去。”
“在医院那个晚上,是我最自责,也最他妈懊恼的时候。”苏逸抓了抓头发,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生哥说,今天是……是黎雪宁的生理期,再加上那杯喝的太急,直接喝到急性胃炎。这他妈都是我干的好事。可我敢表现出来吗?我不敢!我不能让生哥,尤其是让黎雪宁知道,那杯酒是我搞的鬼!我他妈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听到“急性胃炎”和“生理期”,叶勤勤的怒火再次升腾,但这次她死死压住了,只是用冰冷的目光盯着苏逸。
他的忏悔听起来有几分真实,但更多的是一种对自己计划失败的懊恼。
“那晚,照顾黎雪宁的活儿,基本上是我抢着干的。”苏逸试图找回一点正面形象,“我让生哥去休息,说他喝得也不少。其实……我心里有愧,也想……也想表现一下。”
叶勤勤能想到,也许在舅舅和黎雪宁眼中,苏逸是个古道热肠的人呢。
真是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啊。
在极度的愧疚和表现欲之下,苏逸的脑子却飞快地转动着。他仔细观察着顾生和黎雪宁之间的互动,发现他们虽然彼此关心,但似乎都恪守着某种界限,并没有更亲密的举动。
“我就在想,也许……也许他们俩压根就没捅破那层窗户纸?”苏逸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也许只是我想多了?生哥那种技术宅,懂什么风花雪月?他可能只是出于同事的道义。”
这个念头让苏逸的精神为之一振。他自诩情场经验丰富,深知追求女孩子需要主动和技巧。如果顾生和黎雪宁真的只是普通关系,那么他苏逸,是不是还有机会?只要他出手够准、够利索……
于是,从京郊团建回来后不久,苏逸就在部门里高调宣布,他要正式追求黎雪宁。
叶勤勤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讽刺,几乎是咬着后槽牙,用一种故作天真的语气问道:“哦?那看来苏叔您果然是马到成功,抱得美人归了?”
此时的苏逸,早已被白天婚礼的酒精和今晚的持续灌溉弄得神智模糊,说话已是毫无遮拦,哪里还听得出叶勤勤话里的讥讽。他嗤笑一声,带着一种混合着自得与失落的复杂情绪:
“成功?呵……屁的成功!老子送出去的第一束九十九朵红玫瑰,当天下午就被原封不动地退回到我工位上了!妈的,全部门的人都看着,老子的脸都快丢尽了!”
他似乎又回到了当时那种挫败又恼怒的情绪里:“你们猜她怎么说?她说她还年轻,想先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努力晋升,暂时不想考虑个人问题!哈哈哈……”苏逸笑得有些癫狂,“一个破前台,再晋升能晋升到哪儿去?云启行政部的待遇,狗都不干!”
“鲜花不要,肯定是没送到心坎上呗。没关系,下次换进口巧克力,Godiva的,够有诚意了吧?”苏逸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面前的两人证明自己当年的“豪爽”与“执着”,“巧克力还不行,就送当季最新款的裙子,专柜的!裙子再不行,就送包!LV的Neverfull,那时候可是硬通货!”
他的语气越来越激动,仿佛要通过列举这些昂贵的礼物,来掩盖自己当年被拒绝的难堪,并证明黎雪宁后来的“背叛”是何其不可理喻。
“老子就不信了!这世上还有用钱砸不动的女人?我那时候就想,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十次!总有一天,她能明白谁才是真正对她好、能给她更好生活的人!”
苏逸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露出了他内心最真实也最不堪的动机。他的追求,从一开始就带着强烈的征服欲和物质碾压的优越感,而非平等的尊重与爱慕。
真相的碎片,正在苏逸醉醺醺的叙述中,一块块地拼接起来,指向一个更令人心碎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