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气如无数根细针,透过单薄的衣料刺入佐藤的皮肤,但她毫不在意。
她跪坐在新宿站后勤区的巨型冷冻室地板上,怀里紧紧抱着一本牛皮纸日记,用自己正在流失的体温,维持着纸页最后的柔韧。
冰霜在四周的金属壁上凝结成狰狞的白色花纹,呼出的每一口气都瞬间化为白雾,又迅速被更深重的寒冷吞噬。
佐藤颤抖着打开腿上的军用级绘图板,屏幕的光芒在幽暗中显得格外刺眼。
她没有丝毫犹豫,启动了那个被术师界列为禁忌的程序——【共识催化】。
冰冷的指尖在屏幕上飞速划过,将那段伪装成二维码的空白录音与此刻正通过无数摄像头、无数双眼睛汇聚于新宿站的万人信念场强行链接。
这是一种豪赌,用庞大而驳杂的群体意识作为燃料,将她模糊的预知能力在瞬间推向极致清晰。
屏幕剧烈闪烁,无数雪花点和乱码疯狂跳动,仿佛在哀嚎。
几秒后,所有杂讯消失,一幅完整、清晰到令人战栗的画面凝固在屏幕中央:下午四点十七分,新宿站三号出口下方的通风井,三股浓郁如墨的黑雾猛然喷涌而出,雾气中,三个模糊的人影挣扎着爬出,他们手中各捧着一团不稳定的、正在融化的光球——那是用诅咒之力压缩而成的炸弹。
就是现在。
佐藤用尽力气咬破右手食指的指尖,温热的血珠滴落在冰冷的屏幕角落。
她用血珠飞快地画下一个扭曲的符文,口中念出唯一的指令:“让她们看见。”
刹那间,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从她体内被抽走,顺着无形的网络奔涌而出。
同一时刻,东京市内三千七百二十一台公共信息屏、广告牌、乃至待机的电脑屏幕,全都同步闪现出一帧纯黑的画面。
没有图像,没有声音,只有一行孤零零的白色文字,冰冷地悬挂在黑暗中央:
“听——光的声音。”
伊藤美纪正坐在轮椅上,被人流挤在“绘之民”线下聚会的角落。
她戴着降噪耳机,里面正循环播放着丈夫硬塞给她的那段空白录音。
她天生失明,从未“看”过任何一幅被奉为圭臬的“预言漫画”,却被坚信女儿的失明能靠“共识”治愈的丈夫强行带来这里。
周围的人们正狂热地盯着手机,讨论着屏幕上那行奇怪的字,没有人注意到她。
当那段死寂的音频第三次循环播放时,伊藤美纪的表情忽然变了。
她猛地抬手摘下耳机,对身旁的丈夫说:“等等!这根本不是静音——是声音被弯折了!”
她的世界由声音构成,比任何人都敏感。
在这片被普通人认为是“无”的寂静中,她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被扭曲的频率。
她立刻从轮椅侧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高精度分贝仪,屏幕上的波形图在低频段显示出规律性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跳动。
那感觉,就像一种混合了地铁广播背景音的摩斯电码。
凭借着长年累月训练出的绝对听感,她的大脑飞速进行着破译。
几个词语在她脑中拼接成型:“三号口……改道……楼梯……封闭……走……东侧……连廊。”
她猛地抓住丈夫的胳膊,声音因急切而变得尖锐:“快!通知出口的人!三号口的楼梯要出事!让他们走东侧连廊,不然会发生踩踏,会死人的!”
丈夫愣住了,周围的人也投来鄙夷的目光。
“一个瞎子乱说什么?”“疯了吧,听一段空白录音听出幻觉了?”“别挡路,我们还要去三号口看热闹呢!”
没人相信她。
就在伊藤美纪绝望之际,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从人群后方尖叫着冲了出来,脸上满是惊恐:“塌了!那边真的塌了!楼梯的支撑柱断了!”
人群瞬间静止,然后爆发出更大的恐慌。
这一次,他们看向伊藤美纪的眼神,从鄙夷变成了震惊和依赖。
与此同时,新宿东口一家便利店的后巷,相马正蹲在一堆垃圾箱后面,手里捧着一台经过极限改装的短波收音机。
十九个分布在新宿各处的“共感节点”正将收集到的情绪波动、声音片段和视觉信息实时反馈给他。
屏幕上,代表人群恐慌指数的红色曲线一度飙升,但很快就被一股新的、有序的力量所引导。
他“看”到伊藤美纪被众人簇拥着,用清晰的指令引导人流转向;他“看”到几个穿着校服的高中生,用手机投影出巨大的箭头,为后面的人指示东侧连廊的方向;他甚至“看”到一个清洁工阿姨,主动组织起几个腿脚不便的老人,沿着墙边最安全的地方缓慢撤离。
相马迅速接入地下风道内的微型传感器,确认了“无声灰”毒素的浓度依然为零。
敌人还在等待,等待人群密度达到最高峰的那一刻,再引爆毒气与炸弹。
但他们失算了。
他深吸一口气,将手指按在收音机侧面的一个特殊按钮上,发送了最后一条触觉密码。
一股特定的低频振动,通过城市的地下排水管道网络,如涟漪般扩散开去。
那是一种只有“他们”才能感知的信号,内容只有一句话:“提前疏散完成。”
冷冻室内,跪坐在地的佐藤身体猛地一震。
那股熟悉的、通过固体介质传递而来的震波,清晰地传达到她的感知中。
那是相马的信号。
她那因寒冷和虚脱而青紫的嘴角,缓缓向上牵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原来……我们真的能一起看见。
新宿站临时指挥车外,高野纯的眉头紧锁。
耳机里传来下属难以置信的汇报:“报告长官,三号口爆点已确认,但现场无人伤亡。根据监控,原定路线的人流在爆炸前三分钟被一股不明力量引导至备用通道。疑似目标……全部转移。”
高野纯抬头望向远处本应化为人间地狱的站厅出口,眼前的景象让他怔住了。
没有惨叫,没有踩踏,甚至没有混乱。
一群学生自发组成人链,护送着残障人士优先通过;几个西装革履的上班族脱下昂贵的外套,在地上拼出巨大的绿色通行标志;他甚至看到几个登记在案的民间术师,主动关闭了自己的通讯设备,将宝贵的信道让给了“普通人的判断”。
整个疏散过程井然有序,仿佛一场演练了千百遍的戏剧。
他想起了出发前,神宫寺长官拍着他的肩膀说的话:“高野,记住,有时候,真正的秩序不来自命令,而来自信任。”
他缓缓摘下胸前的执法徽章,紧紧攥在手心,低声对身旁的同伴说:“今天的事……不要写进报告。”
冷冻室内,那抹微弱的笑容凝固在佐藤脸上。
她猛然睁开眼——世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
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脸,指尖触到一片滚烫的湿润。
是眼泪。
【共识催化】生效了,代价也降临了。
她的视觉被暂时献祭,从此,她只能通过他人注视的目光才能“看见”这个世界。
她颤抖着,凭着记忆在绘图板上摸索,点开一个直播链接。
那是她事先植入在虎杖悠仁手机里的一个后门程序。
画面接通了。
通过虎杖悠仁的摄像头,她第一次“看见”了自己。
画面中,一个瘦弱得仿佛会被风吹走的少女,蜷缩在一张看不清样貌的桌子前。
她的发丝凌乱,脸色苍白如纸,手指死死地扣着一支画笔,那姿态,像是要把自己的生命和灵魂,一同钉在画纸之上。
手机的另一端,沉默了许久。
随即,一个低沉而古老的声音响起,那不是虎杖悠仁的,而是宿傩的。
他似乎在透过那双眼睛,审视着画面中的佐藤,也审视着这场由凡人主导的奇迹。
“凡人学会走路了……”宿傩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和冷漠,“可那个领路的人,却再也看不见路了。”
话音刚落,冷冻室的通风口处,风声忽然变得尖利。
一张泛黄的、不知从何而来的纸片,被风卷着,轻飘飘地落在了佐藤的膝盖上。
她看不见,只能用冰冷的手指去触摸。
那上面似乎有字,潦草而锋利。
就在她准备放弃时,那股风仿佛有了生命,在她耳边低语,将纸上的字句送入她的脑海:
“下一个门,开在你听不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