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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灰疫毒的阴霾在烈焰与铁腕的双重涤荡下,终于缓缓散去。南苑灾民营的秩序逐渐恢复,新增病例锐减至无,那几座昼夜不息的高温熔炉也终于熄火,只余下满地灰烬与空气中久久不散的焦糊气息,无声诉说着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净化。

八王府内,紧绷的气氛却并未随之缓解,反而转向另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态势。轮椅上的李承民,虽以雷霆手段肃清了太医院毒瘤,将废太子最后残余的势力连根拔起,但其双腿麻痹之症,经太医署多方会诊,仍未见显着好转。毒素侵染经脉,非寻常药石可速愈,需以珍稀药材温养,辅以金针渡穴,徐徐图之。

暂时的困囿,并未消磨他的意志,反而像将猛虎囚于笼中,使其目光愈发锐利,蛰伏着更惊人的力量。北疆军报如雪片般飞入书房,狄人小股骑兵骚扰边境的频率明显增加,试探意味十足。大战的阴影,如同北方天际积聚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向京城。

军备!成了眼下最紧迫、最致命的关键。

这日午后,李承民坐于书房窗下,指尖划过北疆舆图上几处被朱笔反复圈点的关隘,目光沉冷如铁。案头,放着一份刚刚由兵部送达、却盖着东宫旧印的批复文书——对他增调军械、拨发玄铁以强化边关城防的请求,以“国库空虚,需从长计议”为由,轻飘飘地驳回了。

一种冰冷的怒意在他眼底凝聚。国库空虚?只怕是有人不愿见他手握重兵,宁愿以边关安危为赌注!

他抬眸,看向静立一旁的影七:“江南道三大铁矿,近日产出几何?库存多少?”

影七垂首:“回王爷,账面上看,产出如常。但据暗桩所报,实际产出远超账目,多出的矿石,大多被当地几家豪族私下瓜分,囤积居奇,或……暗中铸器,流向不明。”

李承民嘴角勾起一丝残酷的弧度:“好一个‘产出如常’。”他指尖在轮椅扶手上重重一叩,“传令!以本王监国名义,强征江南道所有官私铁矿近期七成产出,即刻运往京郊匠作营,充作军资!抗命者,以资敌论处!”

“是!”影七领命,身影瞬间消失。

命令如冰刀出鞘,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斩向盘根错节的江南利益网络。

几乎在同一时刻,栖梧苑偏殿。

此处已被悄然改建为一处临时工坊。殿内原有的奢华陈设被移走,取而代之的是数张宽大的木案,其上铺着各类图纸、摆满了尺规、算盘、以及各种奇形怪状的木制金属构件模型。空气中弥漫着松木、黄铜和一种淡淡的、属于油脂与金属摩擦后的特殊气味。

崔锦书一身简便的青色衣裙,墨发松松绾起,以一支素银簪固定,正俯身于一张巨大的图纸前,指尖拈着一支炭笔,快速勾勒计算着。图纸上,是一架结构极其复杂、标注着密密麻麻尺寸的三弓床弩改良图。

云裳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打着下手,递送工具,眼神里充满了对主子另一种全然不同的敬畏。

“小姐,这……这真的能成吗?改动如此之大,匠作营的老师傅们都说闻所未闻……”云裳看着图上那些增加的古怪滑轮组和绞盘结构,小声嘀咕。

“前人未闻,未必不可行。”崔锦书头也未抬,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专注的光芒,“三弓床弩威力虽巨,但上弦极慢,需十数人合力,耗时良久,于守城战时,间隔太长,易被敌军趁隙而上。若增加这几组滑轮,”她指尖点着图纸上一处精巧的设计,“或可将上弦之力减少大半,速度提升数倍,命名……‘旋风炮’如何?”

她唇角微微扬起一丝极淡的、属于创造者的自信弧度。

这是李承民在病中给予她的新权限——可调用王府兵器库所有库存军械图纸,并可提出改良构想,交予匠作营试制。这无疑是一个极其危险且敏感的领域,却也恰恰撞在了她前世零星记忆与今生所学结合最紧密之处。

她沉浸其中,几乎忘却了时间与外界的纷扰。

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数日后,当她将精心改进的“旋风炮”图纸与所需材料清单递交匠作营时,却遇到了难题。

“王妃娘娘,”老匠作满头大汗,惶恐禀报,“图纸精妙,小的们叹服!只是……只是这核心转轴与弩臂,需用百炼玄铁方可承受巨力,寻常精铁易崩裂……可如今……京中玄铁库存殆尽,江南新矿……迟迟未能运抵啊!”

玄铁?崔锦书蹙眉。那是打造顶级兵刃甲胄的必需材料,历来由朝廷严格控制。

她沉吟片刻,起身前往书房求见李承民。

书房内,李承民正听着另一名心腹禀报江南强征铁矿的进展,面色冰寒。

“王爷,镇江林家联合当地乡绅,以‘矿工暴动’为由,阻挠官兵入矿,打死打伤差官十余人!”

“湖州沈家更甚,竟将矿洞炸塌,声称矿脉已枯!”

“唯有苏州杨家表面顺从,但交出矿石品质低劣,多为废矿渣!”

禀报声带着压抑的愤怒。

李承民眼中风暴肆虐,指尖捏着一份沾着点点暗红、似乎是血迹的奏报,声音冷得掉冰渣:“暴动?矿脉枯竭?好……很好!传令影卫,持本王令牌,即刻赶赴江南!凡有抗命者,无论世家豪族,还是地痞矿霸,一律……就地格杀!矿场,直接接管!”

“是!”

杀气腾腾的命令,毫无转圜余地。

恰在此时,崔锦书步入书房,正好听到那最后一句“就地格杀”,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

她敛衽行礼,递上所需玄铁的清单:“王爷,新弩试制,急需此类玄铁,匠作营库存不足,恳请王爷拨付。”

李承民目光从那份染血的奏报上移开,扫过清单,并未立即回应,只淡淡道:“江南矿场,近日不会太平。玄铁,需等。”

崔锦书抬眸,看着他冰封般的侧脸,又瞥见他指尖那份刺目的奏报,心中微微一沉。她听说过江南豪族盘根错节,对抗朝廷征调并非奇事,但“就地格杀”……

“王爷,”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军械改良,关乎边关将士生死,关乎守城成败。迟一日,便多一分风险。能否……先行筹措部分?”

李承民转眸看她,目光深邃,带着一种审视的压力:“筹措?从何处筹措?莫非王妃有点石成金之能?”

“臣妾不敢。”崔锦书垂眸,“只是以为,非常之时,或可行非常之法。或许……可先从京中某些府库、甚至……查抄逆产中暂调……”

“查抄逆产已悉数入库,皆有定数,岂可轻动?”李承民打断她,语气冷硬,“江南之乱,不日可平。王妃,耐心等待即可。”

他的态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上位者的绝对掌控,仿佛那些冰冷的矿石与远方的血腥,与她所需的“小小”实验材料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也无需她过问。

一种莫名的窒闷感,堵在崔锦书心口。她看着他冷漠的侧影,仿佛能看到江南矿场即将掀起的腥风血雨。为了这些冰冷的铁石,不知又有多少性命将要涂炭。

她沉默片刻,终是微微屈膝:“臣妾……明白了。”

转身离去时,她的目光再次掠过他手中那份奏报,那抹暗红色,刺得她眼睛微微发疼。

数日后,第一批由江南强行征收、由重兵押送的铁矿原石,终于运抵京郊匠作营。矿石成色不一,有些明显是匆忙开采、甚至掺杂了废料充数。

崔锦书闻讯,立刻带人赶往匠作营。她需要亲自筛选合适的矿石,指导工匠进行初步冶炼提纯。

然而,当她看到那堆放在露天场地、在阴沉天色下泛着灰黑光泽的矿石时,整个人却如遭雷击,猛地僵在原地!

只见其中一堆显然是新近开采、还带着泥土气息的矿石上,赫然溅洒着大片早已干涸、变成暗褐色的……血迹!甚至有几块矿石的尖锐棱角上,还黏连着些许破碎的、看不清原貌的布条!

浓烈的血腥气与矿石的土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残酷的气息!

旁边一名押运军官正满脸谄媚地对匠作营管事吹嘘:“……王爷有令,抗命者格杀勿论!弟兄们下手狠了点,这帮刁民,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您瞧瞧,这矿石可是沾着血运回来的……”

崔锦书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脸色瞬间苍白如纸!她仿佛能看到江南矿场那惨烈的厮杀、无助的哭嚎、以及冰冷的屠刀!

这些……这些就是她实验所需的玄铁原料?这些浸透了鲜血的矿石?!

她猛地转身,几乎无法呼吸,扶着旁边的木棚柱才勉强站稳。

“娘娘?您怎么了?”云裳惊慌地扶住她。

崔锦书闭了闭眼,强行压下胸腔翻涌的恶心与寒意。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燃烧的怒火。

她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径直登上马车:“回府!”

是夜,万籁俱寂,唯有书房灯火通明。

李承民正批阅着公文,房门被“砰”地一声推开!

崔锦书站在门口,一身寒气,未施脂粉的脸上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愤怒、失望与某种决绝的冰冷神情。她甚至忘了行礼,目光直直地刺向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王爷!江南送来的矿石,沾满了血!妇孺的血!这就是您所谓的‘不日可平’?!这就是我实验所需的‘玄铁’?!”

李承民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她,眼神幽深难辨,并无意外,只淡淡道:“抗命不遵,聚众造反,依律当诛。有何不妥?”

“有何不妥?”崔锦书几乎要笑出来,那笑声却比哭更冷,“他们或许只是守护赖以生存的矿脉!或许只是被豪强煽动!罪不至死!更不该成为我案头那些冰冷图纸的……祭品!”

她一步步走近书案,目光灼灼,仿佛要将他看穿:“王爷的霸业,王爷的边关,难道一定要用这般无辜者的鲜血来浇铸吗?!您夺来的那些矿,每一块都浸透着人命!您让我如何用它们去造那些杀人的利器?!我做不到!”

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她为他清理内宅、查账肃贪、甚至直面瘟疫,皆因那是生存必需,是斩向真正的恶敌。可如今,这冰冷的、视人命如草芥的资源争夺,这赤裸裸的、沾满平民鲜血的“必要之恶”,深深刺痛了她心底某条底线。

李承民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因愤怒而泛红的眼眶,看着她眼底那抹不容错辨的、近乎天真的悲愤与谴责。他放下笔,身体微微后靠,轮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王妃,”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理性,“这世间,从无洁净的霸业,亦无不见血的兵戈。你要的玄铁,不会从天而降。你要的强弩,终需用于杀人。边关告急,狄人铁蹄之下,不会有任何‘无辜’。今日江南之血,或可换明日边关千百将士之生。这,便是现实。”

他目光扫过案头那染血的江南奏报,又看向她:“你若觉得那些矿石肮脏,便想办法……将它们炼成最锋利的刃。这才是你该做的事。”

崔锦书死死盯着他,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精准而冷酷地剖开现实的残酷,让她无力反驳,却更加心寒。

“王爷的铁矿,臣妾……用不起。”她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冰冷彻骨,转身欲走。

“站住。”李承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崔锦书脚步一顿,并未回头。

一份新的手令被推到书案边缘。

“京西皇陵卫库存有前朝遗留的百炼玄铁锭三百斤,品质上乘,未曾动用。持此手令,去调吧。”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那些……是干净的。”

崔锦书背影猛地一僵。良久,她缓缓回身,看向那份手令,又看向李承民。他依旧面无表情,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对峙从未发生。

她最终,伸出手,指尖微颤地拿起了那份轻飘飘却重若千斤的手令。

“谢王爷。”她低声道,声音干涩。转身离去时,脚步有些踉跄。

李承民看着她消失在门外的背影,目光落在方才推出手令时,无意间沾染到的一点从江南矿石上带来的、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矿尘上。他面无表情地,用指尖将其缓缓捻去。

染血的矿石,堆积在匠作营的露天空场,散发着残酷的铁腥气。

而精纯的、未曾沾染血腥的玄铁锭,则深藏于前朝皇陵,沉默地等待着被铸造成新的杀器。

理想与现实,救赎与罪孽,在这乱世之中,被冰冷地熔铸于一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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