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显转身,从内侍手里接过锦盒。
锦盒绣着缠枝纹,边角磨得有些毛边——是常年存放私库财物的痕迹。他递向曹复,指尖还沾着殿内熏香的余温:“五百金,公室私库拿的,给安城建城、整工坊。”
曹复伸手去接,掌心刚触到盒底,猛地一沉,差点没拿稳。
金饼相撞的叮当声,在安静的偏殿里格外清脆。
“流民迁安城的事,寡人已下旨。”姬显顿了顿,指腹无意识蹭着腰间玉珏,“每户三亩田、半石粮,先让他们安下心来。”
曹复打开锦盒,冷金色的光刺得他眯了眯眼。
他皱着眉,苦着脸啧了一声:“君上,这五百金,怕是连塞牙缝都不够啊。”
姬显愣了下,随即笑出声,指尖敲得案沿笃笃响:“哦?说来听听,怎就不够了?”
“君上有所不知。”曹复顺手扯了片案角的草叶,搓得碎末往下掉,“安城只有不到两千一百人,壮丁连一千人都凑不齐。”
“修屋舍要一百金,不然陶匠来了只能睡露天地;龙窑得用峄山陶土,百里路运过来,车马费就得五十金;工具坏了要重造,请曲阜的铁匠来,光工钱就三十金——这还只是搭个架子。”
他从怀里摸出块残破的青瓷片,递过去时,指腹不小心蹭过姬显的手背,带着点薄汗。
“您看这釉方,去年从曲阜工坊流出去的。”曹复语气里带着点现代技术员的吐槽,“我叔家那帮人,偷去私窑烧瓷,换宋国的粮吃,把好方子都糟蹋了。”
姬显接过青瓷片,指尖摩挲着釉面的裂纹。
糙粝的碎口蹭得指腹发疼,他脸色慢慢沉下来,声音压得低:“三桓竟敢私藏釉方,通外邦交易?胆大包天!”
曹复没接话,低头看着锦盒里的金饼,心里嘀咕:娘的,古代搞基建比现代还烧钱,这五百金连个零头都不够。
“对了。”姬显忽然开口,目光扫向殿外尼山的方向,“尼山关的夯土城墙,得换成陶砖。”
他顿了顿,指尖敲了敲案上的舆图,尼山的位置被圈了个红印:“去年齐人袭扰,那破城墙一撞就塌,南大门守不住,安城建得再好也是白搭。这陶砖,你得优先烧。”
曹复心里一动,上辈子在工地见过混凝土剪力墙的构造,立刻接话:“君上说到点子上了!”
他往前凑了半步,后背旧伤被扯得一疼,忍不住龇了龇牙:“普通夯土墙确实脆,我打算用双层陶砖夹心,中间填碎石和石灰浆——比夯土结实三倍,齐人再想撞开,得费点劲。”
“就是烧陶砖的窑得特制,还要调曲阜的陶匠来,这又是一笔开支,至少一百五十金。”
姬显端起案上的青铜爵,抿了口冷酒,酒液的凉意压下怒火:“釉方的事,寡人会查。陶匠你尽管调,三桓敢拦,你直接亮寡人的牌子。”
“还有配釉的石英、长石,得从各地采买,又是四十金。”曹复掰着手指算,指节泛得发白,“再加流民和陶匠的口粮,每月二十金,五百金最多撑三个月。”
他抬眼,语气里带着点无奈:“三个月后一停工,别说陶砖,连安城的工坊都得烂尾。”
姬显眉头拧成疙瘩,沉吟片刻,指腹无意识摩挲着爵沿的纹路:“寡人再调两千石粮去安城,先解口粮之急。”
“司农寺下月再挤三百金。”他解下腰间玉珏,递过去时,玉面的包浆蹭过曹复的指尖,冰凉沁人,“见此珏如见寡人,鲁国境内官营工坊、粮库,可随意调物资,无需上报。”
玉珏上的“鲁”字刻得深,边缘被常年佩戴磨得光滑。
“三桓敢拦,可先斩后奏。”
曹复接过玉珏,指尖忍不住抠了抠“鲁”字的纹路,心里又暖又沉——这玩意儿,比现代的授权书管用多了。
“谢君上信任。”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是流民多老弱,青壮少,进度怕慢;上次查釉方流失,抓到的小匠人刚要招供,就被人半夜灭口了,工坊内鬼藏得深,筛查费时间。”
这是他埋的第一个轻悬疑钩子,内鬼的事,得慢慢铺。
“内鬼的事,寡人让李卫派十个侍卫,乔装陶匠帮你。”姬显道,“再调五十退役老兵去安城,既能干活又能守着,一举两得。”
曹复松了口气,刚要说话,又想起一事:“安城桑林去年遭虫灾,桑叶不够做筛布,补种桑苗得从邾国买,路途远,怕被三桓的人半路截了。”
姬显笑了,拍了拍他的肩,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衣料传过来:“桑苗的事早安排了。邾国国君欠寡人个人情,两千株桑苗随后就到,还派了桑蚕女官来教养蚕。”
曹复心里一热,躬身谢恩时,后背旧伤又扯得疼,他却浑然不觉,只觉得浑身的劲儿都涌了上来——这是豁出去的决心,就像上辈子在工地赶工期,哪怕熬通宵也要把活干完。
“君上费心如此,臣定建好安城工坊,烧出陶砖,守好尼山关!”他抬头,眼底亮得吓人,“与三桓有私交的匠人,只让他们烧普通陶瓮;尼山关的陶砖,臣亲自检验,一块不合格都不行;流民和老兵,臣定妥善安置。”
姬显满意颔首,又叮嘱:“注意身体,上次炸窑的伤还没好。杨明、石砚可靠,可委以重任。”
“臣明白。”曹复笑了笑,想起杨明烧陶时总爱摸胡子,石砚记账时总爱咬笔尖,都是些毛刺细节,“杨明管陶砖烧制,石砚管流民安置和治安,有他们帮忙,臣轻松不少。”
两人从安城工坊的龙窑改造,聊到尼山关的陶砖铺设,再到鲁国的粮秣储备,直到夕阳西下。
余晖洒在偏殿的青铜鼎上,映得鼎身的饕餮纹愈发清晰,光影在地面晃悠,像跳跃的火焰。
姬显挥了挥手:“去吧,有难处随时派人来报。”
曹复拿着锦盒和玉珏,走出宫城。
初夏的晚风带着槐叶的清香,吹在他未愈的背上,竟不再觉得疼。他摩挲着玉珏上的“鲁”字,冰凉的玉感混着晚风的暖,心里踏实得很。
风卷着槐叶飘过,落在他的肩头,又轻轻滑落。
他抬头望向安城的方向,眼底亮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