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弈那份字字千钧的《请遣奇兵深入草原断敌粮源疏》,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靖安公赵德芳的中军大帐内,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激烈波澜。
大帐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股凝重得几乎要凝固的空气。赵德芳端坐主位,眉头紧锁,手中反复摩挲着那份奏疏。下首两侧,分坐着北征军的核心将领,包括几位头发花白的老将和正值壮年的悍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份薄薄的文书,以及站在帐中,身姿挺拔如松的青衫参军——林弈身上。
“林参军此策……”赵德芳缓缓开口,声音带着难以决断的沉重,“立意高远,直指要害,若成,则北疆战事可定,此乃不世之功。然……”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帐中诸将,最终回到林弈脸上,语气变得极其严肃:“风险太大!太大!”
一位满脸虬髯、脾气火爆的副将猛地站起身,声音如同洪钟:“大帅!末将以为此计万万不可!三千人深入草原,无异于羊入虎口!草原茫茫,胡虏游骑遍布,如何能找到其囤粮之地?即便找到,又如何能确保焚毁?稍有不慎,便是全军覆没!这三千精锐,可是我军百战余生的老底子,折损不得啊!”
“王将军所言极是!”另一位以谨慎着称的老将抚须附和,“孤军深入,无援无靠,粮草补给如何维系?天气酷寒,路径不熟,非战斗减员恐怕比战损更甚!此计太过行险,近乎……近乎儿戏!”他看了一眼林弈,终究没把话说得太难听,但眼中的不以为然显而易见。
“林参军善于后勤,我等佩服。但这沙场征伐,运筹帷幄,毕竟与钱粮转运不同。”又一位将领开口,语气带着几分文官固有的轻视,“纸上谈兵易,真刀真枪难。草原岂是那般好闯的?”
质疑声、反对声此起彼伏。将领们并非针对林弈个人,而是出于一名职业军人的本能,对这种风险极高、成功率看似渺茫的军事行动抱有根深蒂固的怀疑。他们习惯了稳扎稳打,习惯了在可视的战场上与敌人拼杀,对于这种超越常规、近乎赌博的奇袭,本能地抗拒。
林弈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愠怒,也没有急于辩解的浮躁。待反对的声音稍歇,他才向前一步,目光清澈而坚定地迎向赵德芳和众将。
“大帅,诸位将军。”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嘈杂的力量,“诸位所言,皆有道理。深入草原,确系险招,九死一生。”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凝:“然,请问大帅,诸位将军,依目前态势,我军与胡虏僵持于云州外围,每日消耗钱粮无数,将士浴血,可能在一月内,击溃当面二十万胡虏吗?”
帐内顿时一静。没有人能给出肯定的回答。
“若僵持三月、半年呢?我大炎国库,可能支撑?北疆百姓,可能承受?”林弈继续追问,每一个问题都敲在众人心中最担忧的地方。
“胡虏之所以敢倾巢南下,正是算准了我军不敢、也不能深入其腹地,只能在此与之消耗!其后勤命门,便是其最大的倚仗,也是其唯一的、致命的弱点!攻其必救,击其要害,此乃《孙子兵法》之精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若拘泥于常理,畏缩不前,则战事迁延,国力耗竭,届时后果,恐非损失三千精锐可比!”
他环视众人,声音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此策虽险,却是打破僵局、速定北疆的唯一希望!若因惧险而不用,坐失良机,他日战事不利,我等皆为千古罪人!”
帐内鸦雀无声。林弈的话,如同一把冰冷的匕首,剖开了残酷的现实。继续僵持,看似稳妥,实则是在慢性失血;行此奇策,固然风险巨大,却有可能一举定鼎乾坤!
靖安公赵德芳的眉头锁得更紧,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敲击着,显示出内心的天人交战。他何尝不知僵持的弊端?但让他下令派遣三千子弟兵去执行一个几乎十死无生的任务,这个决心,太重了!
就在这时,林弈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震惊的举动。
他猛地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昂首直视赵德芳,声音斩钉截铁,清晰地回荡在大帐之中:
“大帅!若忧此策不行,或恐执行不力,林弈愿立军令状!请大帅许我亲自带队,深入草原,寻敌粮源,焚其囤积!若功不成,或使我军儿郎枉送性命,林弈……愿提头来见!”
“什么?!”
“林参军,你……”
帐内瞬间一片哗然!所有人都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跪在地上的林弈!
他一个文官,一个刚刚立下大功的督粮使,前程似锦,竟然要亲自去执行这十死无生的任务?还立下了军令状!
这已不仅仅是献计,这是将个人的身家性命、前途未来,乃至身后名节,都与这场国战,与这条奇策,彻底绑定在了一起!
王铁柱站在林弈身后,听得眼眶发红,拳头紧握,恨不得立刻跟着大人一起请缨。
赵德芳也彻底动容了。他看着眼前这个目光坚定、毫无畏惧的年轻人,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敬佩,有担忧,更有一种被其勇气和担当所震撼的悸动。
良久,赵德芳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站起身,走到林弈面前,亲手将他扶起。
“林参军……不,林将军!”赵德芳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充满了决断,“你的忠勇,你的担当,本帅……看到了!”
他转身,面向众将,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威严:“既然林参军愿立军令状,亲冒矢石,本帅若再阻拦,岂不寒了忠臣义士之心?!”
“准奏!”
二字落下,如同定音之锤。
“但是,”赵德芳看向林弈,语气凝重,“军国大事,非同儿戏。本帅无法给你太多兵力,以免动静过大,打草惊蛇。准你自行挑选三千精锐,必须以你从山北带来的老兵为骨干!所需装备、马匹、干粮,尽皆满足!另,本帅会设法为你寻找可靠的草原向导!”
“谢大帅!”林弈再次躬身,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虽然兵力极少,但有了主帅的正式授权和资源支持,计划便有了执行的基础。
“林弈,”赵德芳深深地看着他,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刻在心里,“本帅和这北疆数十万将士,等你捷报!”
“必不辱命!”
林弈领命而出,帐外的寒风扑面而来,他却感觉浑身血液滚烫。献策的代价,便是将自己置于绝境。但他别无选择,也……义无反顾。
他知道,从现在起,他不再仅仅是一个保障后勤的督粮使,更是一支深入虎穴的孤军的统帅。他的生死,与三千将士的生死,与这场国战的胜负,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一场前所未有的豪赌,即将开始。而赌注,是他的命,更是国的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