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夏末，烈日依旧毒辣，丝毫未显颓势。
军训基地的操场上，空气被炙烤得微微扭曲，口号声、脚步声、教官严厉的指令声混杂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构成了一幅独属于新生的、汗水涔涔的画卷。
方一凡感觉自己快被晒化了。
他穿着那身并不那么合身的迷彩服，帽子下的头发早已被汗水浸透，一绺一绺地贴在额头上。脸颊、脖子、所有暴露在外的皮肤都蒙上了一层明显的、均匀的黝黑，是那种半个月高强度日光浴才能淬炼出的颜色。
每天高强度的队列、军体拳、拉练，让他这个平时活蹦乱跳的人都感觉身体被掏空，晚上回到宿舍，几乎沾枕头就着。
但即便如此，他依旧雷打不动地履行着对乔英子的“骚扰”承诺。
中午休息的间隙，他顶着大太阳，躲在稍微有点阴凉的墙角，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汗水顺着下颌线滴落在屏幕上，他也顾不上擦，飞快地打字，“英子！汇报战况！上午踢正步，哥们儿差点同手同脚，被教官盯上了！”
“食堂的饭简直了，冬瓜炖肉，肉呢？肉在哪儿？灵魂发问！”
有时还会附上一张他偷偷拍下的、自己被晒得红黑的脸庞特写，或者一群“小绿人”瘫倒在地的“惨烈”画面。
晚上，宿舍熄灯前，走廊里总是挤满了抱着电话和家人朋友诉苦的新生。
方一凡往往能抢占一个稍微安静的角落，蹲在地上，压低了声音和乔英子视频。 “看到没？天天感觉像在练攀岩...”
“今天拉练，走了十五公里！我的腿还是我的腿吗？感觉已经离家出走了!”
“哎我跟你说，我们排有个哥们儿，唱歌绝了，跟杀猪似的，晚上联谊晚会可热闹了...” 他总是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把军训生活的枯燥、辛苦、还有那点苦中作乐的趣事，事无巨细地分享给她。
屏幕那头的乔英子，大多时候是安静的，听着，看着，偶尔因为他夸张的抱怨或模仿而轻轻弯起嘴角。她的背景通常是夜晚安静的书桌，台灯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她，与方一凡这边的喧闹和疲惫形成鲜明对比。
这天晚上，又是如此。
方一凡刚刚结束一天的训练，浑身肌肉酸痛，嗓子也因为喊口号有些沙哑。他照例蹲在走廊角落，拨通了视频。
镜头晃了几下才稳定，露出他汗湿又黑黝黝的脸。他咧开嘴，露出显得格外白的牙齿：“英子！晚上好！汇报一下，今天哥们儿没晕倒没顺拐，表现良好！就是这太阳...啧，南京的太阳是后妈吧，太毒了...”
他习惯性地开始絮叨，从教官的口头禅说到洗澡时抢不到热水的悲惨遭遇。说着说着，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屏幕那头的乔英子，今天异常安静。没有微笑，也没有点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专注得有些异常。
方一凡被这专注的目光看得有点不自在，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捋了捋汗湿的头发。心里嘀咕：是不是脸上有训练时沾上的灰没洗干净？还是刚才吃饭沾了米粒？他平时咋咋呼呼，但在乔英子这种沉静的注视下，莫名生出一丝罕见的窘迫，耳根子悄悄爬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热度。
他干咳了一声，试图打破这有点奇怪的气氛，眼神飘忽了一下，下意识地把手机拿远了一点，声音也带上了一点不自然，“那...那个...英子，你盯着我干嘛？我脸上...有东西吗？还是又晒黑了吓到你了？”
视频那头，乔英子微微蹙了一下眉，并没有理会他。她往前凑近了一些，屏幕上是她放大的且带着担忧神色的清澈眼眸。
然后，她开口了。
声音比平时要慢一些，似乎每个字都经过了认真的斟酌，但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认真和关切，
“方猴儿...”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依旧牢牢锁住他。
“你...好像...”她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很累。”
接着，她的视线在他脸上虚拟地扫过，补充了更具体的观察，语气肯定了几分：“而且黑了...不少。”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
方一凡所有准备好的絮叨和玩笑，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他愣愣地看着屏幕里那双写满了认真和担忧的眼睛，一时间竟然忘了回应。
走廊的嘈杂声、其他同学打电话的声音瞬间远去。他只能听到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声，和乔英子那句轻轻柔柔却直击要害的话。
她看出来了。
他每天分享趣事，极力淡化军训的辛苦，只想给她带去轻松和快乐，不想让她为自己担心。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可她还是看出来了。
透过屏幕，透过他故意表现出来的活力和夸张，一眼就看穿了他刻意隐藏的疲惫，甚至注意到了他肤色明显的变化。
这种被仔细关注、被真切看穿的感觉，像一股温热的暖流，猝不及防地冲垮了他心里那点强撑着的无所谓。半个月积累的辛苦、晒伤的火辣、肌肉的酸疼，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细细密密地涌了上来。
他下意识地想否认，“啊？有吗？没有吧！哥们儿精神着呢！黑点健康！这叫男人味!” 但话到嘴边，在对上乔英子那双清澈见底，写着“我信你才怪”的眼睛时，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噎了一下，肩膀几不可查地垮下去一丝，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有些勉强，最终摸了摸鼻子，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被戳穿后的讪讪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哦......你看出来了啊。”
他顿了顿，像是放弃了抵抗，小声嘀咕，“是有点累...天天站军姿，踢正步，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他下意识地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太阳也是真大，防晒霜根本不管用，喷了跟没喷一样，你看我这脸，跟包公似的。”
他开始絮絮地抱怨起来，但这次的抱怨，带着真实的疲惫和一点点撒娇的意味。
乔英子在那头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她的眼神柔软下来，那清晰的担忧化为了更沉静的温柔。
等他抱怨完一小段，她才轻声开口，语速依旧比常人慢，却异常熨帖：“那...要多休息。晚上...用热水泡泡脚。”
很简单的叮嘱，却让方一凡觉得比什么都受用。
“嗯” 他乖乖点头。
两人之间沉默了几秒，气氛却并不尴尬，反而有一种无声的暖流在视频信号间传递。
方一凡看着屏幕里女孩安静担忧的脸庞，忽然觉得这半个月的辛苦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他重新咧开一个笑容，这次的笑容里少了些刻意，多了些真实的情感：“不过没事儿！哥们儿顶得住！再过半个月就解放了！到时候...”
他的话被乔英子一个轻轻的点头打断了。
她看着他，眼神里带着鼓励和信任，重复了他之前鼓励她的话，说得有些慢，却很有力：“一步...一步来。一天...一天来。”
方一凡的心轻轻颤抖，酸酸软软的。
他重重点头：“对！一步一步来！你也一样！”
就在这时，宿舍熄灯的哨声尖锐地响起，走廊里的灯光“啪”一声熄灭了，只剩下手机屏幕的光亮映照着方一凡的脸。
“哎呀，熄灯了！”方一凡压低声音，“我得赶紧溜回去了，不然被教官逮到要罚跑圈了！”
视频那头的乔英子理解的点了点头。
“那我挂了啊！你早点睡！别熬夜！”方一凡急匆匆地叮嘱。
乔英子轻轻应了一声，“你也是。”
方一凡最后对她露出一个大大笑容，挥了挥手，才依依不舍地挂断了视频。
走廊陷入一片黑暗和匆忙跑动的脚步声中方一凡摸着黑，凭着记忆快步走向宿舍门口，心里却不像周围环境那样慌乱，反而一片宁静温暖。
他想起乔英子刚才那句“你好像很累，而且黑了不少”，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确实粗糙了不少的脸颊，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
虽然被看穿了有点没面子，但这种感觉......
好像还挺不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