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楼的灯笼在夜色里晃得像团鬼火,朱漆剥落的大门虚掩着,门缝里飘出咿咿呀呀的唱腔,裹着股陈年脂粉的甜香,闻着却让人脊背发凉。李屿风攥紧打鬼棒,指节被棍身的花纹硌得生疼,兜里的铜钱又开始发烫,比在钟楼时还要灼人。
“都跟上。”玄机子把程老板的水袖往胳膊上一缠,酒葫芦往腰间紧了紧,“记住,不管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千万别叫好,也别鼓掌——程老板最恨别人打断她唱戏。”他推开门的瞬间,突然回头叮嘱,“尤其别碰后台的梳妆台,那镜子里……有东西。”
门轴发出“吱呀”的怪响,像是有人在暗处磨牙。戏台中央悬着盏吊灯,灯泡忽明忽暗,把台上那个穿虞姬戏服的影子拉得老长。那影子身段窈窕,水袖翻飞,正对着空无一人的台下唱“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唱腔凄婉得像哭,尾音却陡然拔高,带着股说不出的怨毒。
“阴气指数7.5。”墨尘的罗盘指针斜斜指着戏台,声音压得极低,“阵脚在戏台底下,齿轮纹应该刻在地基上。”
李屿风往戏台角落瞥了眼,那里堆着些破旧的戏服,其中一件黑袍上绣着齿轮纹,纹路里的“祭”字正泛着黑气,和卷宗拓本上的一模一样。他刚想指给众人看,就见台上的虞姬突然顿住身段,水袖“刷”地扫过脸前,露出张惨白的脸——眼窝是空的,嘴角却咧到耳根,正对着他们的方向笑。
“谁在那儿?”唱腔陡然变成尖啸,像指甲刮过玻璃,“是来听我唱戏的吗?”
玄机子突然往前迈了两步,拱手作揖:“程老板的《霸王别姬》,在下仰慕已久,特来捧场。”他从怀里掏出个小酒坛,往台上一抛,“这是三十年的女儿红,给老板润嗓。”
酒坛在空中划过道弧线,眼看要落在戏台上,却突然凭空碎了,酒液泼在地上,瞬间冒起白烟,像被什么东西吸干了。台上的虞姬发出阵咯咯的笑,水袖突然变长,像两条白蛇朝玄机子缠过来,袖角沾着的金粉在灯光下闪得人睁不开眼。
“来得好!”玄机子不退反进,胳膊上的水袖突然展开,竟比虞姬的袖摆还要长,两副水袖在空中交缠,发出丝绸摩擦的沙沙声,“当年你徒弟说你水袖能绕梁三日,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李屿风这才看清,师傅胳膊上的水袖绣着缠枝莲,针脚细密得不像男子所为,想必他说帮程老板徒弟缝水袖的话,倒有几分真。
“你认识我徒弟?”虞姬的动作顿了顿,空眼窝里渗出黑血,“她在哪?她是不是忘了答应过要陪我唱完最后一场?”
“她没忘。”玄机子的声音突然软了下来,水袖轻轻搭在对方袖摆上,“她临终前还说,当年没能陪你唱完《霸王别姬》,是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虞姬的水袖猛地垂了下去,戏服上的金线开始褪色,露出底下暗褐色的血渍——那是当年被刺刀捅穿的伤口。她突然捂住脸哭起来,哭声里混着枪声和叫好声,听得人心里发堵。
“就是现在!”墨尘突然低喝,往戏台侧面的楼梯冲去,“她的怨气散了大半,快去拆阵脚!”
李屿风跟在凌霜身后往台下跑,刚跑到楼梯口,就见后台的梳妆镜突然亮了,镜面上映出十几个穿黑袍的人影,正举着铜铃往戏台底下钻。
“阴傀门的人!”凌霜甩出几张符纸,符纸在镜面上炸开,却只留下几道白痕,“镜子是他们的传送门,快阻止他们!”
李屿风想起缚灵手的口诀,突然抓起墙角的红线,按口诀里的法子缠了三圈,猛地往镜子上甩去。红线落在镜面上的瞬间,竟像活的一样缠上那些黑袍人影,影子们发出刺耳的尖叫,在镜里疯狂挣扎,镜面“咔嚓”裂开道缝,黑气顺着裂缝往外冒。
“好样的!”晓晓抱着猫从后面赶来,猫突然从她怀里窜出去,对着裂缝哈气,哈出的白气落在黑气上,竟让黑气瞬间凝固了,“猫说这镜子里藏着个‘影煞’,专门偷人的影子炼傀儡!”
说话间,戏台底下传来阵闷响,像是有人在砸地基。墨尘的声音从底下传来:“找到阵脚了!但这地基是阴沉木做的,砸不动!”
“用这个!”李屿风想起墙角的辣椒水,抱着瓶子就往楼梯跑,刚跑到一半,就见台上的虞姬突然尖叫起来,原本消散的怨气重新凝聚,空眼窝里燃起红光,“你们骗我!她早就忘了!她根本没来过!”
她的水袖突然化作两把长剑,直取玄机子的咽喉,剑刃上泛着绿光,显然淬了阴气。玄机子躲闪不及,胳膊被划到道口子,伤口瞬间变得乌黑,像是被毒蛇咬过。
“师傅!”李屿风急得往回跑,却被凌霜一把拉住。
“别过去!”凌霜的指尖覆上白霜,往戏台方向一弹,寒气瞬间在台口凝成道冰墙,“她被阴傀门的影煞影响了,现在谁靠近谁死!”
冰墙挡住了长剑,却挡不住虞姬的哭声。那哭声越来越响,震得戏楼的梁柱都在抖,后台的镜子裂得更厉害,里面的黑袍人影眼看就要钻出来。李屿风突然想起爷爷说过,怨气重的鬼魂最怕纯粹的东西,比如……孩子的笑声。
“晓晓,让猫叫!”李屿风突然大喊,“越热闹越好!”
晓晓愣了愣,立刻抱起猫挠它的下巴,猫被挠得舒服,发出一连串轻快的叫声,叫声里竟带着股阳气,驱散了周围的寒气。说来也怪,猫叫响起时,虞姬的哭声明显弱了,长剑上的绿光也淡了几分。
“有用!”李屿风眼睛一亮,突然扯开嗓子唱起儿歌:“两只老虎,跑得快,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尾巴……”
他唱得五音不全,却格外响亮,凌霜和墨尘先是一愣,随即也跟着唱起来,连玄机子都捂着伤口哼哼。歌声混着猫叫,竟真的压过了哭声,台上的虞姬动作越来越慢,戏服上的血渍渐渐褪去,露出底下素雅的水红底色。
“是……是《思凡》的调子……”虞姬突然喃喃道,空眼窝里流下清澈的泪水,“她以前总爱唱这个……”她的身影慢慢变得透明,水袖最后拂过玄机子的伤口,伤口上的黑气竟消散了,“告诉她……我不怪她了……”
最后一个音符落地时,虞姬彻底化作了光点,飘向戏台的方向。后台的镜子“哐当”一声碎了,里面的黑袍人影和影煞都随着镜子的碎片消失了,只留下满地的玻璃碴,映着戏台的灯光,像撒了一地星星。
“搞定。”墨尘从戏台底下爬出来,满身灰尘,手里举着块阴沉木碎片,上面的齿轮纹已经变成灰烬,“阵脚拆了,‘祭’字破了。”
玄机子捂着胳膊笑起来,酒葫芦里的酒洒了半壶:“我说什么来着,没有什么是一曲戏解决不了的,实在不行……就两首。”
离开戏楼时,天已经快亮了。李屿风回头看了眼那座在晨雾里渐渐模糊的建筑,总觉得刚才的儿歌还在耳边回荡,混着程老板的唱腔,竟有种说不出的温柔。他突然明白,很多时候,对付怨气的不一定是符咒或法器,或许只是一句真心话,一段被记住的往事。
回到师门倒头就睡,再次醒来时已是傍晚。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老槐树的叶子在风里沙沙响。李屿风揉着眼睛往外走,刚到走廊就听见一阵哭声,细细的,像个孩子在哭,从二楼楼梯口传来。
“晓晓?”他喊了声,没人应。哭声还在继续,带着股说不出的委屈,听得人心头发紧。
李屿风想起墨尘说过,老房子里常有游魂借哭声勾人,尤其是这种听起来像孩子的声音,最容易让人放松警惕。他握紧打鬼棒,一步步往二楼走,楼梯在脚下发出“咯吱”的响,每一声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得让人发慌。
二楼的走廊尽头有扇窗,窗帘被风吹得鼓起来,像个站着的人影。哭声就是从窗帘后面传来的,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抽噎:“我的球……我的球掉了……”
“谁在那儿?”李屿风举起打鬼棒,手心全是汗,“出来!不然我不客气了!”
窗帘突然被风吹开,露出窗外的老槐树,树杈上挂着个红皮球,皮都磨掉了一半,显然是被人遗弃的。哭声突然停了,紧接着响起阵孩子的笑声,脆生生的,却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得格外诡异。
“在这儿呢!”一个穿开裆裤的小影子从楼梯扶手后面钻出来,手里举着个玻璃弹珠,正对着李屿风笑,“哥哥陪我玩呀?”
李屿风心里一紧,这孩子的脚没沾地,明显是个小鬼。他刚想念缚灵手的口诀,就见小影子突然把弹珠往地上一扔,弹珠“啪”地碎了,里面竟流出黑血,在地上汇成个小小的齿轮纹。
“阴傀门的傀儡?”李屿风举起打鬼棒就要打,却见小影子突然哭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掉在地上竟变成了真的水珠,“我不是傀儡……我只是想找我的球……”
哭声里的委屈太真实了,李屿风的动作顿住了。他想起小时候弄丢了最喜欢的奥特曼卡片,也哭得这么伤心。这小鬼身上没有怨气,只有股孩子气的执着,不像是被阴傀门炼过的样子。
“你的球……是不是挂在树上?”李屿风放低打鬼棒,指了指窗外的红皮球。
小影子抬头看了看,突然笑起来,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是我的球!谢谢哥哥!”他飘到窗边,伸手去够皮球,却怎么也够不着,急得直转圈,“够不到……够不到……”
李屿风突然想起师傅教的障眼法,掏出张画了隐气符的黄纸,捏着鸟爪似的手势往树上一扔。黄纸落地的瞬间冒出白烟,白烟里竟伸出只大手,把红皮球摘了下来,轻轻放在小影子手里。
“哇!”小影子捧着皮球,眼睛亮得像星星,“哥哥好厉害!像变戏法一样!”
李屿风被他夸得有点不好意思,刚想说点什么,就见小影子突然往楼梯下面指:“下面还有好多小伙伴,他们也想玩,哥哥要不要一起?”
楼梯下面的黑暗里,果然隐约有几个小小的影子在晃动,手里都拿着些破旧的玩具,有缺了胳膊的布娃娃,有掉了轮的小汽车,还有个画着笑脸的面具,看着有点眼熟。
“他们……都是地缚灵?”李屿风想起墨尘的话,老房子里常有夭折的孩子魂不散,因为执念太深,总觉得还有没玩够的游戏。
“我们在玩捉迷藏。”小影子抱着皮球往楼下飘,“但是总少一个人找,哥哥来当鬼好不好?”
李屿风跟着他往下走,越靠近楼梯底下,越觉得空气暖和,不像有阴气的样子。黑暗里的小影子们渐渐清晰起来,都是些五六岁的孩子,穿着不同年代的衣服,有穿的确良衬衫的,有穿背带裤的,还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手里拿着块缺角的麦芽糖,正对着他笑。
“她是小花,他是石头,那个是……”小影子挨个介绍,最后指向那个戴笑脸面具的影子,“他是阿木,总爱戴着面具玩,说这样就不怕黑了。”
李屿风的目光落在阿木的面具上,突然想起赵雅家的镜子——那天在镜里看到的黑影,脸上就戴着个一模一样的笑脸面具。他心里一动,刚想问问面具的来历,就见楼梯口传来脚步声,凌霜举着罗盘走下来,看到满楼梯的小影子,手里的罗盘突然“啪”地掉在地上。
“凌霜师姐!”李屿风赶紧解释,“他们不是坏鬼,就是想……”
话没说完,小影子们突然像受惊的鸟一样往黑暗里钻,只有那个叫阿木的影子没动,还站在原地,面具上的笑脸对着凌霜,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别跑!”凌霜突然喊了声,声音里带着他从没听过的急切,“阿木?是你吗?”
阿木的影子顿了顿,慢慢抬起手,摘下了脸上的面具。面具后面没有脸,只有团模糊的光影,光影里闪过些零碎的画面——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在哭,一个摔碎的玻璃瓶,还有块沾着血的麦芽糖。
“姐姐……”光影里传出个细细的声音,“我的糖……掉了……”
凌霜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眼泪突然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地上,和刚才小影子的眼泪一样,变成了真的水珠。
“师姐你怎么了?”李屿风吓坏了,他从没见过凌霜哭,印象里她永远是冷冰冰的,像块捂不热的冰。
“他是……”凌霜蹲下身,颤抖着伸出手,想去碰那团光影,“他是我弟弟……七年前在医院弄丢的……”
光影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像是要散开。阿木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姐姐……别怕黑……我戴着面具呢……”话音未落,光影就化作无数光点,和其他小影子一样,消失在楼梯底下的黑暗里,只留下那个笑脸面具,轻轻落在凌霜脚边。
走廊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李屿风看着凌霜把面具紧紧捂在怀里,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突然觉得心里堵得厉害。他一直以为师姐天生冷漠,原来她心里藏着这么深的痛,那些冰一样的外壳,不过是保护自己的铠甲。
“他们……只是想有人陪他们玩。”李屿风蹲下来,轻声说,“不是故意吓你的。”
凌霜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眼泪却掉得更凶了。李屿风突然想起那个叫小花的小姑娘手里的麦芽糖,想起阿木的面具,突然明白这些孩子的执念有多简单——不过是想把没玩够的游戏玩完,把没吃完的糖吃完,把没说出口的话对在乎的人说出来。
“以后……我们常来陪他们玩好不好?”李屿风捡起地上的罗盘,递给凌霜,“带点玩具,带点糖,就像……就像普通的大哥哥大姐姐一样。”
凌霜接过罗盘,指尖的白霜不知何时消失了,手心里全是汗。她看着楼梯底下的黑暗,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听得李屿风心里一暖。
这时,楼下传来玄机子的喊叫声,说墨尘在卷宗里发现了新线索,让他们赶紧下去。李屿风扶着凌霜站起来,她擦了擦眼泪,虽然眼眶还是红的,眼神却亮了些,不再像刚才那样空洞。
走到楼梯口时,李屿风回头看了眼黑暗里,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看着他们,带着点期待,又带着点不舍。他突然想起小影子的话,他们只是想玩捉迷藏,只是想有人找他们。
“明天见。”他对着黑暗轻声说。
黑暗里似乎传来阵小小的笑声,像风吹过风铃,清脆得让人心里发甜。
楼下的石桌上摊着张新的拓本,墨尘用红笔圈出个“献”字,旁边写着“儿童医院旧址”。玄机子正拿着程老板的水袖研究,见他们下来,突然说:“刚才楼上吵什么?我好像听见孩子哭了。”
“没什么。”凌霜抢先开口,把笑脸面具往兜里一塞,声音还有点哑,“是风吹窗户的声音。”
李屿风没戳破她,只是拿起拓本看了看。儿童医院旧址离师门不远,据说十几年前失过火,烧死了不少孩子,后来就一直荒废着,阴气重得连野猫都绕着走。
“阴傀门把阵脚设在那儿?”李屿风皱起眉,“他们连孩子的魂魄都不放过?”
“何止不放过。”墨尘的脸色沉得像要下雨,“记载说那里的地缚灵都是夭折的孩子,阴傀门用‘诱魂香’引他们聚在一起,再用齿轮阵锁住,等九转阴罗阵启动时,就把这些纯阴的魂魄当祭品……”
话没说完,就见凌霜猛地抓起墙角的桃木剑,往外就走,步伐快得像阵风。
“师姐去哪?”李屿风赶紧跟上。
“去儿童医院。”凌霜的声音冷得像冰,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