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者号”的识别信号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探索者号内部漾开层层涟漪。紧张、疑虑、以及一丝微弱的、对来自“家园”联系的期盼,复杂地交织在每个人心头。
周孜婷立刻返回舰桥,神色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威严。“雷达官,持续追踪远行者号动态,保持安全距离。通讯官,尝试建立加密激光通讯链接,核实对方身份和来意。所有部门,保持当前工作节奏,但提升至二级警戒状态,非必要外部通讯静默。”
命令被迅速执行。探索者号如同一头警觉的巨兽,虽然伤痕累累,却依旧绷紧了肌肉,默默注视着那片即将有客自远方来的星空。
“妈的,偏偏是这个时候…”赵航的抱怨声从外部维修频道传来,伴随着等离子焊枪的嘶鸣,“老子刚找到点感觉,这帮家伙就来凑热闹。可别是议会那帮老古董派来指手画脚的监军吧?”
“专心你的焊接,赵航。”周孜婷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无论来者是谁,我们自己的工作不能停。”
话虽如此,一种无形的压力已然弥漫开来。远行者号的到来,意味着他们不再是孤独地挣扎于太阳系边缘,但也意味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将被另一双眼睛注视着,甚至评判着。
然而,就在这外部变数即将介入的时刻,探索者号内部,一个更为微妙、甚至堪称奇迹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
主医疗室内,军洛生命维持场的幽蓝光芒,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稳定柔和。屏幕上那些代表生命体征的曲线,持续而坚定地向上爬升着,虽然缓慢,却毫不动摇。更令人惊异的是,他那原本几乎平坦的脑波监测图,开始出现一种极其微弱、却节律分明的低频波动,如同沉睡巨人的心跳,缓慢而有力。
刘颖屏住呼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调动了所有空闲的医疗传感器,聚焦于军洛的大脑活动。“这不可能…这种波型…从未在任何医学记录中出现过…它既不像深度睡眠,也不像昏迷,更不是清醒状态…仿佛他的意识…正在某种更深层的维度进行自我重组和修复…”
而这种奇异的、有序的脑波活动,似乎与探索者号所处的环境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
他们此刻,正悬浮在诺德尼斯遗迹的“宁静回廊”区域附近。这片由古老巨石矩阵构成的奇异空间,依旧弥漫着亿万年的寂静与失落文明的低语。以往,这种低语只能被林露等极少数感知敏锐者隐约捕捉,更多是一种情感上的压抑感。
但现在,情况似乎不同了。
首先是宏宇。他正在工程舱全力调试协同锚点网络,试图将其与鸿宇的“熵镜”理论模型进行初步对接。当他将网络的感知灵敏度调到最高,试图捕捉军洛那边可能溢出的、微弱的有序波动时,他忽然“听”到了别的东西。
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作用于他的意识,通过锚点网络这个放大器。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亿万片雪花同时落地的沙沙声,又像是无数逝去星辰最后的叹息,弥漫在整个诺德尼斯遗迹的空间中。没有具体的语言,没有清晰的信息,只有浩瀚如烟海的情绪碎片——深沉的眷恋、无悔的守护、牺牲的壮烈、以及一种面对终极命运的、近乎慈悲的宁静。
“老天爷…”宏宇猛地摘下工程帽,有些恍惚地抬起头,仿佛能透过层层甲板看到外面那片寂静的巨石矩阵,“你们…你们听到了吗?”
几乎在同一时间,主分析室内,正沉浸于“熵镜”理论计算的鸿宇和赵娜,也猛地抬起了头。他们面前的仪器并未捕捉到异常的物理信号,但一种强烈的、难以言喻的情感共鸣,如同潮水般冲刷过他们的心头。
“这是…”赵娜捂住胸口,感到一种莫名的悲怆与崇高感交织的情绪,眼圈微微发红,“诺德尼斯…是这些石头…它们在…‘说话’?”
鸿宇则瞪大了眼睛,激动地抓住赵娜的胳膊:“不…不是说话!是共鸣!是军洛!是他的脑波!他那种新生的、有序的脑波模式,像一把钥匙,或者像一个调谐器,暂时性地…增强了我们与诺德尼斯遗迹之间的某种联系!让我们都能微弱地感知到那些一直存在的‘低语’了!”
舰桥上,周孜婷和船员们也感受到了。并非所有人都像宏宇、鸿宇他们那么清晰,但一种普遍的、沉静而肃穆的情绪弥漫开来,冲淡了因远行者号到来而产生的焦虑感。就连最不信邪的士兵,也不自觉地放轻了动作,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周指挥,”通讯官惊讶地报告,“我们的长程传感器背景噪音…降低了15%?信号清晰度反而提升了?好像…好像整个空间区域的某种干扰消失了?”
周孜婷目光微动,看向主屏幕上诺德尼斯遗迹的扫描图,那些古老的巨石仿佛在无声地散发着柔和的光晕。“是诺德尼斯…它在回应我们。”她低声自语,随即下令,“记录所有异常数据,特别是与军洛生命体征的关联性。刘医生,军洛情况如何?”
刘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兴奋:“奇迹…简直是奇迹!周指挥,军洛的生理指标优化速度在加快!生命维持场的负荷下降了20%!他的身体…好像在自发地吸收周围环境中某种…某种有益的能量?或者说是他的意识状态,正在引动诺德尼斯遗迹的力量反哺自身!这…这完全超出了现代医学的理解范畴!”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医疗舱内,一直昏迷的林露,眉头忽然微微蹙起,发出了一声极轻的、仿佛梦呓般的呻吟。监测她的仪器也显示,她的神经活动出现了轻微的好转迹象,虽然远不如军洛那么明显,但确确实实是积极的信号!
“连林露也…”刘颖惊喜交加。
“是诺德尼斯低语中的‘守护’与‘牺牲’情感共鸣,”鸿宇的声音通过频道传来,充满了悟性的激动,“林露为了军洛和团队付出了巨大代价,她的精神与‘牺牲’主题产生了微弱共鸣,而军洛的状态引动的诺德尼斯力量,也惠及了她!这…这简直是一种…宇宙级的慈悲!”
赵航在外部频道也咋呼起来:“嘿!怪了!老子刚才焊接的那条裂缝,材料融合速度好像变快了?而且成型异常平滑!这石头坟场还有这好处?能给咱们加祝福光环?”
宏宇笑骂着回应:“就你屁话多!赶紧干你的活!不过这感觉…确实像是连石头都站我们这边了!”
这突如其来的、充满积极意义的异常现象,极大地振奋了探索者号上所有人的精神。连日来的阴霾和挫败感被冲淡了不少,一种新的希望和力量感在悄然滋生。就连对远行者号的戒备,似乎也因这来自古老文明的无声支持而多了一丝底气。
然而,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周指挥!远行者号结束跃迁,已进入可视距离!正在向我舰标准通讯频道发送识别信号和请求对接的明码信息!”通讯官大声报告。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主屏幕上。
遥远的星空背景下,一艘线条流畅、银灰色涂装的星舰优雅地滑出跃迁留下的能量余晖,其侧舷清晰印着地球联邦的标志和“FtV pathfinder”的编号。它比探索者号更纤细,强调速度和远程侦察能力,此刻正以一种平和而标准的姿态缓缓靠近。
“接通通讯。”周孜婷整理了一下衣领,神色恢复冷峻。
主屏幕一闪,出现了一位同样身着联邦星舰指挥官制服、年龄与周孜婷相仿的女性的身影。她面容姣好,但眉宇间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锐利和审视,嘴角噙着一丝公式化的微笑。
“周孜婷指挥官,久仰。我是远行者号舰长,苏宛。”她的声音清晰而冷静,透过通讯频道传来,“奉地球联邦联合议会及星际舰队司令部直接命令,前来与你部汇合,并就‘织暗者’相关事务进行必要的…协调与支援。”
“苏宛舰长,欢迎来到太阳系边缘。”周孜婷微微点头,语气不卑不亢,“感谢联邦的关切。不过,我部目前任务繁重,且所处空域情况复杂,所谓的‘协调与支援’,具体是指什么?”
苏宛的笑容不变,但眼神锐利了几分:“周指挥官,明人不说暗话。你们在诺德尼斯遗迹的行动,以及获取的所谓‘守护者’信息、还有那极度危险的织暗者样本,已经在地球圈引发了巨大的争议和…恐慌。议会和军方都需要更直接、更全面的情况报告。我的任务,是确保信息的畅通,评估当前局势的潜在风险,并在必要时…提供符合联邦整体利益的决策建议。”
她的话语礼貌,但潜台词清晰无比:她是来监督的,甚至可能在某些情况下,接管指挥权。所谓的“支援”,恐怕更多是武力的展示和政策的执行。
舰桥上的气氛瞬间再次紧绷起来。
周孜婷面色不变,淡淡道:“原来如此。苏宛舰长,探索者号及其全体成员始终忠于人类文明。我们在此地的每一步行动,都是为了文明的存续。关于情报共享,我们一直在按规定流程向地球圈传输数据。至于更详细的‘汇报’和‘评估’,恐怕需要等我们处理完最紧急的事务之后。目前,我们有一名重伤员情况刚刚出现转机,另一名队员也处于昏迷中,恕我不能立刻安排全面的接待。”
她巧妙地将球踢了回去,既表明了立场,又以人员状况为由拒绝了对方立刻介入核心事务的要求,同时暗示——我们这里情况特殊且复杂,不是你来指手画脚就能解决的。
苏宛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显然对周孜婷的软钉子有些不快,但很快又舒展开:“当然,伤员为重。我对贵舰遭遇的困难表示慰问。远行者号携带了最新的医疗设备和专家小组,或许可以提供帮助。另外,我注意到贵舰似乎与诺德尼斯遗迹产生了不同寻常的能量互动?这也是议会高度关注的事项之一。我希望能够尽快获得相关数据。”
她步步紧逼,毫不放松。
就在这时,鸿宇的声音突然插入了周孜婷的私人通讯频道,带着一丝急促和兴奋:“周指挥!快看军洛的生命监测数据!还有诺德尼斯的空间读数!”
周孜婷目光迅速瞥向侧屏。只见代表军洛生命力的曲线再次出现一个明显的向上跳跃,而诺德尼斯遗迹的整体能量读数,也同步出现了一个温和却清晰的峰值!那种弥漫在飞船内的、源于古老低语的共鸣感,也随之增强了一丝。
仿佛是为了回应外部新来的压力,诺德尼斯遗迹,或者说,通过军洛这个奇妙的“桥梁”,再次展现了它难以理解的力量和对探索者号无声的支持。
周孜婷心中一动,有了主意。她重新看向屏幕上的苏宛,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表情:“苏宛舰长,关于诺德尼斯的能量互动…情况确实非常特殊,甚至超出了我们现有的科学框架。它似乎与我们的伤员状态密切相关。如果你和你的专家小组感兴趣,或许可以亲自感受一下。不过,我需要提醒,这种体验…可能有些超出常规。”
她的话,既分享了部分信息,又将难题抛了回去——你想介入?可以,但先来体验一下这超乎你们理解的、连我们都还没弄明白的状况吧。
苏宛显然没料到这个回答,她愣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她看了一眼身旁似乎正在快速分析数据的副官,副官微微摇头,表示无法从远程数据中解析出具体原因。
沉默了几秒钟,苏宛才缓缓开口,语气谨慎了许多:“…非常感谢周指挥的告知。我们会先行在安全距离外驻泊,并派出一个小型侦察艇进行初步环境评估。关于…亲身体验,或许稍后再议。请先专注于贵舰伤员救治。”
她选择了暂时观望。探索者号表现出的异常和周孜婷沉稳的态度,让她不敢贸然深入。
通讯暂时中断。
舰桥上,众人稍稍松了口气。
“干得漂亮,周指挥!”赵娜的声音传来,“把她唬住了。”
“不是唬她。”周孜婷轻轻吐出一口气,目光再次投向军洛的监测数据和外面静谧的诺德尼斯遗迹,“是我们确实掌握着他们无法理解的东西。而这,或许是我们目前最大的筹码。”
她转过身,下令:“继续保持警戒。鸿宇、赵娜,抓紧时间分析诺德尼斯共鸣与军洛状态的所有关联数据,这可能是我们‘熵镜’理论第一个实证突破口!宏宇,锚点网络调试不能停!刘医生,军洛和林露有任何变化,立刻报告!”
“是!”
任务再次分配下去。远行者号的到来带来了外部压力,但诺德尼斯遗迹突如其来的“回应”和军洛、林露的好转,却又给探索者号注入了新的信心和紧迫感。
他们必须在这有限的、不知能持续多久的“好运”中,尽快取得实质性的进展。
而在主医疗室内,军洛那稳定而奇异的脑波,依旧如同一声声低沉而有力的鼓点,敲击在诺德尼斯这片古老坟场的心脏上,也敲击在探索者号每一个人的心头。
仿佛在说,古老的守护并未完全逝去,而新的希望,正在死亡的寂静中,艰难地萌发新芽。
远行者号静静地悬浮在远处,像一头沉默而谨慎的猎豹,等待着下一次出击的时机。探索者号与诺德尼斯的奇妙共鸣,成为了眼下平衡局势最关键的、也是最难以预测的变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