銮驾并未大张旗鼓地经由正门御道,而是在精锐禁军的严密护卫下,悄无声息地驶入西华门,沿着内廷甬道,直抵靠近养心殿的一处僻静宫苑。天色依旧沉暗如墨,黎明前的寒意浸透着巍峨宫墙,将琉璃瓦的流光和朱漆大门的高贵都压抑成一片模糊而沉重的轮廓。
车驾停稳,身着玄色常服、外罩墨狐大氅的皇帝率先步下。他面色犹带失血后的苍白,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目光在宫灯幽光下锐利如电,扫过跪伏迎驾的侍卫太监,无形的威压让众人屏息垂首,不敢仰视。
皇帝并未立刻移步,而是转身,向车内伸出手。一只纤细、微凉的手轻轻搭在他的掌心,沈清辞——借着皇帝的力道,缓步下车。她穿着一身符合位份的藕荷色缎绣兰花纹宫装,外罩皇帝特意赏赐的银狐斗篷,兜帽边缘一圈柔软绒毛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左臂仍用绸带固定悬于胸前,更添几分羸弱堪怜之态。她垂着眼帘,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阴影,努力维持着镇定,但微微紧绷的唇角仍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陛下,”早已候在此处的骆云峰按剑上前,甲胄发出极轻的摩擦声,低声禀报,“一切已按陛下旨意安排妥当。慈宁宫那边……消息已‘适时’放出,六宫皆知太后娘娘因陵区受惊,回宫后突发心疾,于昨夜……薨逝。”他声音沉稳,但提及太后“薨逝”时,语气仍不免带上一丝冰冷的硬度。
皇帝面无表情,微微颔首,对这个结果心知肚明。那“影主”手段果然诡谲莫测,竟能将太后的暴毙如此“顺理成章”地掩盖过去,并迅速传遍宫闱。
“国丧之仪,交由礼部、内务府依制操办,不得有误,亦不得过分叨扰太后在天之灵。”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定鼎乾坤的决断,“传朕口谕,着内阁首辅、次辅,兵部尚书,及你,即刻至养心殿西暖阁见驾。其余人等,非召不得近前。”
“臣遵旨!”骆云峰领命,眼神锐利地扫过周围,一名心腹将领立刻领命而去。
皇帝的目光这才落回身旁的沈清辞身上,语气放缓了些许,对侍立一旁的总管太监吴添禄道:“吴添禄,沈答应护驾有功,身体违和,需好生静养。即日起迁居永寿宫后殿东暖阁,一应用度按贵人例供给,拨派稳妥人手悉心伺候。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擅入惊扰。若有差池,朕唯你是问。”
永寿宫位置适中,既不似东西六宫那般引人注目,距离养心殿又不算远,便于皇帝掌控和保护。按贵人例供给,更是超乎常格的恩赏与暗示。
总管太监吴添禄是皇帝心腹,深知其中利害,眼皮都未抬一下,立刻躬身应道:“嗻!奴才谨遵圣谕,定当妥善安置沈小主,绝不敢有丝毫怠慢。”他转向沈清辞,态度恭敬却透着宫廷特有的疏离:“沈小主,软轿已备好,请您移步。”
沈清辞屈膝向皇帝行了一礼,声音低柔却清晰:“臣妾谢陛下隆恩,告退。”皇帝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有关切,有审视,更有沉甸甸的托付,随即转身,在骆云峰及一众侍卫簇拥下,大步流星般朝着养心殿方向而去,玄色身影很快融入深宫的重重暗影之中。
沈清辞在吴添禄的引导和宫女搀扶下,坐上早已备好的暖轿。轿帘落下,隔绝了外界视线,她才允许自己微微松懈下来,靠在轿壁上,指尖冰凉。祖父临死前极度恐惧的面容、地底血池的腥臭、太后冰冷的尸体、影主那光滑诡异的面具……无数惊悚画面再次袭来,让她几乎窒息。她用力攥紧衣角,指甲掐入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暖轿并未行多久便停了。永寿宫后殿果然清静,东暖阁陈设雅致,地龙烧得暖和,驱散了秋末的寒意。四个宫女并两个小太监早已跪候在内,皆是低眉顺目,模样伶俐。
吴添禄简单训诫了几句“好生伺候小主”的话,留下两个看起来最为老成的宫女和太监在阁外听候吩咐(实为看守),便躬身退下了。
阁内只剩下沈清辞和两个伺候的宫女。她以疲惫需静歇为由,屏退了她们,只留下热水和干净巾帕。
当殿门轻轻合上,彻底隔绝外界后,她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缓缓坐倒在临窗的软榻上,背心已被冷汗浸湿。巨大的疲惫和后怕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刷着她的神经。
但此刻不是沉溺于恐惧的时候。陛下将她安置于此,是恩宠,是保护,更是将她置于一个能够就近协助、却又必须万分谨慎的位置。她必须尽快整理思路,将地底所得的信息消化吸收。
她定下心神,走到梳妆台前,佯装整理妆容,实则从贴身暗袋中,小心翼翼取出那几样拼死带出的物件——母亲那冰凉的银质缠枝莲纹首饰盒、那卷以特殊油脂处理过的皮纸、还有那本皮革包裹的古老典籍。
就着明亮的烛光,她首先轻轻抚摸着首饰盒上熟悉的纹路,鼻尖一酸。母亲……您究竟发现了怎样可怕的秘密,才招致杀身之祸?她深吸一口气,打开首饰盒。里面并无珍贵首饰,只有几样看似寻常却意义非凡的物件:一枚温润的玉佩残片、一小束早已干枯却仍隐隐散发清气的银白色草叶(与地底“幽昙”极其相似)、还有几张折叠得极小的、写满母亲清秀字迹的纸笺。
她展开纸笺,上面是母亲略显急促的记录:
“……元月初七,查太医院旧档,永业十四年,‘蕈香’用量异常激增,领取记录多与静妃旧宫‘漪澜殿’相关……” “……二月二,借故查验漪澜殿旧址废墟土壤,确含冥苔残留,活性虽失,阴寒之气犹存,非同寻常……” “……三月十五,察觉孙嬷嬷心腹宫女多次暗中领取大量安神药材,成分古怪,似与南疆秘传蛊镇静方相类……” “……四月初三,夜探北苑废弃枯井,井下似有秘道,深不见底,遇石阻未果,然井壁发现新鲜抓痕与数根非人毛发……” “……父亲近日神色惶惶,屡次寻由劝我停止查探医药旧案,言语间似有难言之隐,恐祸及家门……”
字字句句,触目惊心!母亲竟在暗中调查得如此深入!她早已将疑点指向漪澜殿、孙嬷嬷,甚至察觉了父亲沈元宗的异常与恐惧!而北苑枯井下的秘道……是否就是通往那恐怖地底世界的另一条路径?
沈清辞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她强压激动,又拿起那卷皮纸。皮纸上的内容更为晦涩,绘制的是星辰运行与地脉走向的诡异对应图,以及几种奇特血腥祭祀仪式的流程详解,其核心皆指向利用特定地点的“阴煞死气”与“生灵怨念”滋养某种“核心”(冥苔),最终达成“沟通虚无”或“窃取生机”的邪恶目的。旁侧还有母亲大量的批注与推算,试图找出中断或逆转仪式的方法。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那本皮革典籍上。此书年代显然更为久远,材质特殊,用的是一种极其古老的文字,夹杂着大量扭曲诡异的符号和令人不安的图画。她只能勉强辨认出少数与皮纸上类似的图案,以及大量关于“冥苔”培育、特性、以及如何将其阴毒力量导入人体的恐怖实验记录。书的最后几页似乎被某种暗沉污渍浸染过,字迹模糊,但反复涂抹勾勒着一个令人极度不适的标记——那是一个扭曲的、仿佛由痛苦人形与疯狂滋生的冥苔纠缠而成的诡异符号。
这些信息庞杂、惊悚,却价值连城!它们不仅印证了地底的所见所闻,更揭示了“影主”可能依仗的仪式细节、核心活动区域(如漪澜殿旧址、北苑废井),甚至其力量的部分邪恶原理!
必须尽快让陛下知晓!
就在这时,阁外远处隐约传来一阵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以及甲胄规律碰撞的铿锵之音,由远及近,又渐次远去。那是宫廷禁卫在频繁调动,重新布防。
沈清辞悄然走至窗边,透过窗棂缝隙向外望去。只见远处宫道被火把照得通明,一队队盔明甲亮的禁军士兵在军官低沉的口令声中,沉默而迅疾地奔赴各自的岗位,暗处的哨卡显然也增加了数倍。整个紫禁城,表面上因国丧而沉浸在一片哀戚肃穆之中,实则已如同一张正在无声收紧的天罗地网,弥漫着无形的肃杀之气。
陛下的反击,已经开始了。
她收回目光,心情稍稍安定,却又因感知到这风暴前的极致压抑而愈发绷紧了心弦。
她坐回灯下,铺开宣纸,研磨提笔,开始将母亲笔记中的关键信息、皮纸上的核心图示以及典籍中能辨认出的重要符号和地点,分门别类、极其谨慎地摘录、绘制下来。尤其是漪澜殿、北苑废井、冥苔的特性与弱点、仪式可能的关键节点与时辰、以及那个扭曲的符号,她都用了只有自己才完全明白的隐晦方式重点标注。
这个过程耗时良久,窗外天色已渐渐泛出蟹壳青。
当她终于将几张写满密麻字迹和图样的纸笺小心吹干、叠好收入袖中暗袋时,门外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和宫女谨慎的询问:“小主,吴总管吩咐送了早膳来,您可是现在用?”
沈清辞定了定神,将一切痕迹收拾妥当,才扬声道:“进来吧。”
门被推开,宫女端着食盒进来摆放。几乎同时,那名守在院外的首领太监也躬身进来,垂手恭敬道:“启禀小主,养心殿传来陛下口谕,请您于巳时初刻至养心殿西暖阁觐见。”
陛下要召见她了!
沈清辞心头一紧,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温顺柔弱的模样,轻轻颔首:“有劳公公,本宫知道了。”
太监退下后,她看着桌上精致的御膳房点心和小菜,却毫无胃口。她知道,踏入养心殿,便意味着正式踏入这场席卷宫廷最高层的巨大漩涡中心,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她拿起银箸,强迫自己用了些清粥小菜,维持体力。
目光再次落向窗外,晨曦微露,勉强照亮了层叠的殿宇飞檐,却也将那雕梁画栋下的重重阴影勾勒得更加深邃难测。
“影主”……你究竟化身为何人,藏在这九重宫阙的哪一片华影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