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曾经一度被死亡与诡异笼罩的殿宇,如今终于渐渐驱散了阴霾,透出几分久违的生机。庭院中的古树抽出了新芽,廊下的宫人们行走间脚步也轻快了许多,不再似往日那般屏息凝神,如履薄冰。
寝殿内,药香依旧萦绕,却不再是那种令人心焦的浓重,而是混合了清淡的草木气息。
太子萧允翊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盖着薄薄的锦被。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柔和地洒在他依旧略显苍白,却已不再是骇人金纸色的脸庞上。他手中捧着一卷《论语》,目光专注,偶尔会轻轻咳嗽一声,但气息已然平稳了许多。
沈清辞坐在榻边的绣墩上,手中做着针线,是一件给未出世孩子准备的小衣。她如今已有五个多月的身孕,腹部隆起明显,行动间却依旧保持着皇后的端庄与优雅。她不时抬眼看一下认真读书的萧允翊,眼中流露出欣慰与柔和。
檀云轻手轻脚地端来两盏温热的参茶,悄声道:“娘娘,殿下,用些参茶吧。”
萧允翊从书卷中抬起头,对檀云露出一个浅浅的、带着些微腼腆的笑容:“有劳檀云姑姑。”他的声音虽然还有些中气不足,但清晰平和,再无往日混沌时的嘶哑或狂躁。
沈清辞放下针线,接过茶盏,试了试温度,才递给萧允翊:“翊儿,看了半晌书了,歇歇眼睛,喝口茶。”
“是,母妃。”萧允翊乖巧地接过,小口啜饮着。自他清醒后,虽知生母林婉儿早已逝去,且其行不端,但对多年来悉心照料他的沈清辞,那份依赖与亲近早已深植心底,“母妃”之称,唤得自然而真挚。
“今日感觉如何?胸口可还觉得闷?”沈清辞柔声问道,习惯性地伸出手指,想要替他诊脉。
萧允翊主动将手腕伸过来,带着一丝属于孩子的信赖:“好多了,只是偶尔还有些气短,不像之前那般憋闷了。”
沈清辞指尖搭上他的腕脉,凝神细察。脉象虽仍比常人细弱,但节律平稳,那股盘踞其中、躁动不安的诡异气旋已然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缕极其微弱、却纯正平和的气息,如同初春冰雪消融后,地下悄然萌发的嫩芽,虽不强劲,却蕴含着勃勃生机。这正是持续服用以净尘莲为主药、精心调配的汤剂,以及她每日以金针辅助疏导的结果。
“脉象又平稳了些。”沈清辞收回手,脸上露出安心的笑容,“翊儿恢复得比母妃预想的还要好。再调理一阵子,或许就可以在天气晴好时,由内侍陪着,到御花园里慢慢走走了。”
萧允翊眼中顿时亮起期待的光芒:“真的吗?我可以出去了?”他被病痛禁锢在床榻和这方宫殿太久,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渴望。
“自然是真的。”沈清辞替他掖了掖被角,“不过要循序渐进,不可贪多劳累。身体是本钱,养好了,将来才能为你父皇分忧,为这大靖江山出力。”
萧允翊用力地点点头,眼神变得坚定:“翊儿明白。我一定会好好吃药,快点好起来,不让父皇和母妃担心。”
正说着,殿外传来内侍的通传声:“陛下驾到——”
萧景琰身着常服,大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他先是走到沈清辞身边,自然地扶了她一下,目光在她隆起的腹部停留一瞬,满是关切:“说了让你多休息,怎么又过来了?”语气虽是责备,却充满爱意。
沈清辞莞尔一笑:“臣妾不累。来看看翊儿,心里踏实。”
萧景琰这才转向榻上的萧允翊,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触手一片温凉,不再是往日病中的灼热或冰冷,心中大定:“今日气色不错。在看什么书?”
“回父皇,儿臣在读《论语》。”萧允翊见到父亲,明显更加高兴,将书卷展示给萧景琰看,“只是有些地方,还不太明白。”
“哦?哪里不明白,说来听听。”萧景琰在榻边坐下,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他深知这个孩子因身世与病情,内心敏感,更需要耐心的引导与关爱。
萧允翊指着其中一段:“‘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父皇,为何是以‘德’为政,而非以‘力’或‘法’呢?若君主无德,但有强兵严法,难道不能治理国家吗?”
这个问题对于一个久病初愈的孩子来说,已然颇具深度。萧景琰与沈清辞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与欣慰。
萧景琰沉吟片刻,认真地解答道:“翊儿这个问题问得好。力与法,固然重要,如同房屋的梁柱与墙壁,不可或缺。但‘德’,却是这房屋的基石与风向。君主有德,方能以身作则,使臣子效忠,百姓归心,如同北辰安居其位,自然吸引群星环绕。若君主无德,纵有强兵,将士未必用命;纵有严法,百姓亦可能因畏惧而非心服,一旦力衰法弛,则大厦倾颓。德,是凝聚人心的根本。”
他顿了顿,又道:“便如你母妃治理后宫,她以仁德待人,公正处事,削减用度亦不忘体恤宫人,设立学堂为宫女谋前程,故能令上下信服,六井井然。这便是‘德’的力量。”
萧允翊听得似懂非懂,但眼神却越发专注,他看了看沈清辞,用力点头:“儿臣明白了。就像母妃对我好,用心为我治病,所以我信她,听她的话。”
童言稚语,却道出了最朴素的道理。萧景琰朗声一笑,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得对!治国齐家,其理相通。你能想到这一层,父皇很欣慰。”
沈清辞也笑道:“翊儿聪慧,一点就透。只是你如今还在养病,读书明理是好事,但也不可过于耗神。陛下,不如让翊儿歇息吧?”
萧景琰点头称是,又嘱咐了萧允翊几句好好休息、按时服药的话,这才与沈清辞一同起身离开。
走在东宫回廊下,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身影拉长。萧景琰握着沈清辞的手,感慨道:“看到翊儿一天天好起来,朕这心里,才算真正踏实了些。清辞,辛苦你了。”
“陛下言重了,这是臣妾分内之事。”沈清辞柔声道,“翊儿本性纯良,只是被其生母与宇文玥所累。如今咒力既除,好生将养,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为一代明君。只是……”她微微蹙眉,“他体内龙气受损终究是事实,日后在武事、乃至精力耐久上,恐怕会有所欠缺。”
萧景琰沉默了片刻,目光望向远方:“朕知道。所以,朕才更需要你,和我们未出世的孩子。”他紧了紧握着她的手,“大靖的未来,需要更多的希望与选择。”
随着太子病情稳定好转,萧景琰也开始有意识地让他接触一些简单的政务。有时会将一些无关紧要的各地风物奏报、或是翰林院新编纂的书籍概要送去东宫,让萧允翊阅读后,说说自己的看法。萧允翊对此十分认真,虽然见解难免稚嫩,但态度端正,偶有灵光一闪,也让萧景琰颇为惊喜。
沈清辞则依旧每日为萧允翊诊脉,根据他脉象的细微变化调整药方。除了净尘莲,她也加入了一些温和固本、滋养经脉的药材,并辅以药膳。她还亲自教导东宫的小厨房,如何将药材与食材巧妙结合,做出既美味又利于太子恢复的膳食。
这日,沈清辞正在坤宁宫翻阅太医院关于“以药补农”试点州县选定的初步方案,檀云进来禀报:“娘娘,殿下身边的内侍来报,说殿下今日精神很好,在庭院里走了两圈,还……还试着挽了挽弓,虽然连最轻的弓都未能拉开,但殿下很是开心。”
沈清辞闻言,放下手中的文书,脸上露出由衷的笑容:“他能有这份心气,是好事。告诉那边,循序渐进,千万不可勉强,安全第一。”
“是。”檀云应下,又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娘娘,还有一事……之前查那人参账目,顺着皇商那条线,发现他不仅与周大人家管家有亲,其名下的一处货栈,近日常有生面孔出入,似乎……在暗中收购一些制作火药的原料,数量不大,但来源分散,颇为蹊跷。”
沈清辞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火药原料?周文正?诚王旧部?
她沉吟片刻,吩咐道:“此事非同小可。让我们的人继续暗中盯着,切勿打草惊蛇。同时,将此事密报陛下知晓。记住,一切暗中进行。”
“奴婢明白。”
檀云退下后,沈清辞走到窗边,望着东宫的方向。太子的康复是她最感欣慰之事,然而,这看似平静的湖面之下,暗流似乎从未停止涌动。有人希望太子康复,稳定国本;但也有人,或许并不乐见于此,甚至可能在暗中酝酿着新的风波。她抚着腹中的孩子,感受着那有力的胎动,心中那份守护的信念,愈发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