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下谷自是说到做到,事后回家便着手准备,将那三人两两搭配。
写完几册子放出私市,不问结果,只图一个神清气爽,况且他隐瞒的很好,没让其他人发现,就是苦了后来那些想要续集的读者。
未来的日子照常在进行,云上五骁之名,也随着赫赫功绩,在罗浮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只要是在有一扇一板的地方,说书先生都会来上一段,歌颂他们的佳绩,莫下谷自然也是其中的一员。
不过在这听过评书内容的人,评价的内容大多都是无趣,无聊,又枯燥。
也有人劝说过他,为什么不和其他评书那般,谈一谈云上五骁在战场上的英姿。
莫下谷也只是轻笑一声,冲那劝说的人摇摇头。
“其他说书先生所讲述的内容,是热血沸腾没错,可说到底,也是经由他们之手,锦上添花,才会有听到耳中这般效果。”
但真正的战场之上,哪会有评书这般口头轻松。
不过这种话,莫下谷终归还是没有说出来。
毕竟这里是罗浮,是仙舟,是一个选定追随帝弓司命,势必要将寿瘟祸祖与其下势力围剿一净的地方。
他不过是一名久居在此的小小化外民,虽没有体会过当初仙舟人经历过的事,但从历史中也了解到,当初付出的惨重代价。
可这也打消不了,心中那个理想化的愿望。
秉承着这一个想法,莫下谷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独自一人,来到一个空旷的狭廊。
顺着脚下的路远看,直至道路淹没在无望无际的黑暗中。
“让我看看,是哪个小家伙出现在这里?”
寂静的空气中,就这么突兀的被回荡的笑声填满,莫下谷还没准备动身寻找声源,一张笑容怪异的面具便明晃晃出现在他的面前。
“哎呀?有点有趣。”
面具此刻像是活过来的生物,围着他周围转了一圈。
分明面具没有眼睛,但莫下谷却能实实在在体会到自那而来投向他的视线,像是要把他的身上的秘密看光。
荒诞的笑声,诡异的面具,再结合对方话里意思,莫下谷很快联想到了祂的名字。
“您是常乐天君??您为什么会在这?还是说这里不是我的梦里,而是其他地方?”
莫下谷的疑问有很多,但阿哈似乎并不想回答这些问题,像仔细观赏摆放在柜台贩卖的商品,试图从中找到不瑕的地方。
这样的态度,也让莫下谷心中的不安,不断被放大。
但面对更高维度的神明而言,他也只能如那案板上的鱼,任人宰割处置。
直至阿哈像是念商品介绍一般,将他那藏在心底的东西展示出来,投射在身上的那道探究性目光,才就此撤走。
“破损的玩偶以丰饶做线,缝合了不朽的东西,竟然还在巡猎手底下的棋子中,抱有这么一个妄想和平的愿望,有乐子!真有乐子!!”
阿哈说完还在他面前左右飘动着,但莫下谷的心情,就没有对方那么开心了。
“我觉得,这并不好笑,常乐天君。”
莫下谷早就在阿哈开口第一句,就听懂了其中嘲笑讥讽的意思,可他也只能苦笑,做着最后的辩驳。
然而绝对的强大面前,想要做的一切变得无用功,这无力的反驳在阿哈耳里听来,更添几分有趣。
“哈哈哈,小家伙,你的乐子很有趣,逗笑了阿哈,所以阿哈想和你做个交易。”
面具凑近面前,犹如蛊惑的声音回荡在耳边,仿佛勾引着,让他答应下这份请求。
若莫下谷没有相关认知,或许真会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但他偏偏了解阿哈是个什么样子的星神。
无非就是想继续看乐子下去,不过阿哈留了选择的余地,莫下谷自然是不会辜负祂的一片心意,果断的拒绝了。
“您看的开心就好。”
猜到会被拒绝,面具也只轻轻在原地转了个圈,随即又传出叹息的声音,仿佛在为一场喜剧即将落幕感到遗憾。
不过时间并不长,片刻阿哈又恢复到最开始的模样,就像刚才叹息的并不是祂。
“小家伙,后面要是想清楚了要交易的话,可以随时呼叫阿哈哦~”
毕竟刚到手的乐子要是没了,阿哈可是要难过的。
但莫下谷只在乎这个梦什么时候结束,完全没有听见阿哈后面的嘱咐。
不想这个时候,空间再度产生的振动,力度之大,晃的他都站不住脚。
下秒就是两脚腾空,整个人前倾趋势,摔倒前莫下谷还不忘下意识两手护在面前,就为了起到一点缓冲作用。
直到预想中的痛感没有到来,他才意识到刚才病急乱投医,忘记了自己还在做梦。
可睁眼却看到了更加震撼的一幕。
星神药师半纱遮面,却丝毫不减眼中目光悲悯,周身环绕柔和气息,驱散了莫下谷慌乱心理的同时,也唤醒记忆深处的恐惧。
想要退缩几步,才发现退无可退。
要问为何。
只因他身处的地方,正是药师的一只掌心上。
“别怕……”
药师呢喃,不轻不重的声音,像羽毛飘落,安抚着掌心上小人躁动的心。
莫下谷虽然表面上平静下来了,但面对接连而来的冲击,心里实在是吃不消,更别说面前这位,还是星神药师。
他真的很怕下一秒,帝弓的箭也跟着追过来,把这个梦境给炸了。
祂似乎猜出莫下谷心中的顾忌。
“并非入梦,祂之箭,暂不及此处。”
莫下谷心中大憾,咬咬牙忍着不适,质问起来。
“为什么你要找上门来。”
往日种种浮现眼前,莫下谷看着药师的眼神的越发冰冷,说什么药王慈悲,怜悯世人,可信仰祂的人中又有几个正常人呢?
“死谓苦,汝不该如此。”
莫下谷嗤笑。
“人终有一死,死亦是一种解脱,能了结生前种种,又怎么能说是苦事,更何况我活了到现在,苦难早已受尽,若有一日能死去,对我而言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药师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言语,但看向莫下谷的目光里,仍是不掩的悲悯。
“那一日到来之时,汝终会明白。”
明白什么?
莫下谷想要追问,却被眼前一阵白光吞没。
再度睁眼,看清的是家中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天花板后,莫下谷的思绪仍久久不能回神。
虽然有药师主动提醒,但他宁可相信是自己做了一个十分离奇的梦,也不愿意相信这玩意是真实发生的。
不然前有阿哈,后有药师,是这个世界疯了?还是他疯了?
就这样催眠完自己,莫下谷再度沉沉睡过去,醒来依旧照常生活,谁又知他身上发生过这样的事呢?
后来进了幽囚狱,才明白阿哈的嘲讽并无道理,他那想法也着实可笑。
“在想什么事吗?这么出神,都没听见我说话。”
上了有些年岁的中年匠人,擦拭着手里的武器,被问及的青年坐在金人肩头,寻声朝下边看去。
二十年,莫下谷亲眼见证了,时间在应星身上留下的痕迹。
虽说没有当初的年轻气盛,但那股子傲气仍停留在应星身上不减半分。
莫下谷盯了一会儿应星,又抬头将视线投往去那方建木上,最后收回了目光。
“……在想接下来这场仗,要怎么打。”
“玉阙还没传来确切的消息,但看现在的情况,可能是苦战。”
应星说的也没错,不单是云上五骁,似乎将军也有蠢蠢欲动的念头。
上升至星神令使之间,就不再是之前围剿零零散散的丰饶孽物那么简单了。
步离人行动的速度很快,收到来自玉阙的消息时,那里已经被围困了,罗浮此时也面临此劫。
这还是第一日。
一同和莫下谷冲往前线的战友,就已经战死大半在战场,对面的敌人却是一副不要命,一个劲的往他的剑下冲。
直至手中剑再次将一个冲向前的敌人头颅斩落,莫下谷才发现自己周围的战友换了陌生的面孔。
但他现在身处战场,这里没有多余时间留给他思考,下一秒身前便窜出一名云骑军,上前一个借力,就拉着他一同朝着一侧倒去。
瞬间一支破空飞来的利箭,贴着头顶擦过,带走了系在发顶的红绳。
被人在悬崖上拽了一把,莫下谷是还有些心有余悸,但也很快调整过来,向刚才的那位云骑道谢。
那位云骑也是趁着空隙,连摆了摆手,表示小事一桩。
但见往前来的敌人越来越少,空中飞来的利箭越来越多,已有经验丰富的老兵猜出,这是步离人见人海近战无果,打算用远攻的想法。
碰巧这时,后方传递消息的云骑来了,洪亮的声音为还在前方苦战的士兵,传递着讯息。
“将军有令,让我们先退回防线内,之后在看情况行事!”
得到命令的云骑们也只是默契交流着眼神,手中动作不停歇,速度清理完仅剩不多的敌人,便朝着后方防线撤退。
当他们中最后一人进入防线内的一刹,天幕中飞涌而至的箭,如大雨滂泼般,倾泻在防线外的墙体之上。
安全撤离回来的云骑中,不少新兵,也是头一回见到这般情景,皆是心中一紧,猛吸凉气。
人群中也有心有余悸的,在这个时候出声。
“刚才要是没来得及撤回来,怕不是要在外面被扎成筛子。”
“是啊,好在命令来的及时,大家都安全撤离了。”
“就是现在这个情况,对方是要和咱们耗啊。”
外面天色也逐渐昏暗下去,但步离人飞梭而来的箭雨,目前却没有要停下的趋势。
既不能放松警惕,又不能为此被敌人消耗去多余的精力,大家便在一番商讨后,两两成队,轮流站岗休息。
但莫下谷比较倒霉,他刚好是多出的那个人。
“要不我们三个搭个伙?”
前来搭话的,是前一阵帮了他的那名云骑,莫下谷不好拒绝,也就顺了对方的意,也是这时发现,对方身着的款式与其他人不同。
仔细询问了一下两人,莫下谷才得知,帮过自己的那位,是带领后来助阵的骁卫,名字叫周易,一同的女性云骑则叫杜飞鸟,原本是要去考飞行斗士来着,却误打误撞进了正规云骑里。
不过,莫下谷还是向两人提议,自己想先去看看伤员情况,对此周易和杜飞鸟没有什么意见,也就任由莫下谷去了,就是离开时周易还不忘叮嘱。
“别忘了休息,身体可是战斗的本钱。”
“知道了!知道了!我很快就回来的。”
莫下谷心领神会,敷衍了一两句,挥了挥手就朝后方医疗帐篷处走去。
直至他三步并两步,大步来到军帐前,想要掀开窗帘的手,停顿在帐后传来的痛苦呻吟声下。
里面的丹士似乎也察觉到帐篷外有人,连忙掀开帐篷帘,就看见这位披头散发,身上有着不少血渍的青年云骑站在面前。
“你也受伤了吗?”
那人很是熟练的拉过莫下谷,就是要进行一个身体查看,不过被他及时打断。
“不劳丹士了,我身上的血渍都是敌人的,没有受伤,现在过来也只是看看朋友伤势怎么样。”
小丹士看莫下谷确实如同他说的那般,身上没什么伤口,长呼了一口气,但表情依旧没有多轻松,也只口头吩咐了下,不要妨碍她们治疗,便继续埋头处理着部分伤员的情况去。
与战场血腥气味不同,这里充斥着药草的苦味,默默站在旁边的莫下谷,也一一扫视过受伤伤员的面孔。
目光直至来到尾端最后一人身上,莫下谷才发现这里竟然没有一个他熟悉的面孔。
这还能代表什么呢?
莫下谷的心头一沉,手不自觉攥紧成拳。
伤员痛苦的呻吟声还在继续,莫下谷清楚,要还在这里呆下去,心绪少不了被影响,也不再犹豫,告别了小丹士,就返回了周易两人那里。
此时是杜飞鸟的放哨,周易在休息。
杜飞鸟应该是没想到,莫下谷能回来的这么快,不过她也没出声,只是礼貌性向人招了招手,又很快变回刚才的状态。
数位云骑就这样分工明确,轮流休息到第二天。
但后续情况,也不见得有好转,坚守的战线在敌人强力的攻势下,节节败退。
接下来的几天,像是身处炼狱中,莫下谷只能麻木的看着发生的一切。
同伴不断的战死,又被后来的云骑顶上,然后再看着他们死去。
但他们目前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
以凡人之躯,垒筑高墙,只为了能拖延到他们从玉阙归来。
然而命运总爱捉弄人,它选择在最糟糕的情况下,又给你来上了一棒槌。
莫下谷只觉得自己手脚冰凉,就连拿着铁剑的手都不自觉颤抖起来。
在他眼前的,正是即将堕入魔阴身的周易。
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偏偏又是他?
莫下谷质问着,但没有人能回答他。
“莫下谷…不要犹豫,杀了我……再犹豫下去……我可真的要用那样的身躯死掉了。”
周易趁着自己意识还没完全被吞没,向青年固执的提出了他最后的请求。
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周易清楚了眼前青年的性格,在唾弃自己这个要求残忍的同时,对莫下谷深感抱歉。
但无论如何,他也不愿意以这副形态去伤害自己的战友,所以要在那些事发生之前,扼制掉源头。
周易知道,对方一定能明白自己想的是什么。
不过真感受到刀没入胸膛的那一刻时,他心里说是没有遗憾,是不可能的,但唯一能肯定的是,他讨厌这场来的不及时的雨。
雨水落在复生的躯体,也落在青年未盘起的长发,打湿了发髻,打湿了衣裳,最后汇聚成滴,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那是眼泪还是雨水。
等莫下谷再度看到杜飞鸟时,她已然成为一名伤员,正在床上闭目休息。
杜飞鸟身上的伤势不容乐观,莫下谷害怕打扰到她休息,也只是在旁边静静站着,等丹士进来后,就准备离开。
在他要即将要走出门口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一道憔悴的声音。
“活下去,不要死。”
这句话,像是杜飞鸟说给他听的,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莫下谷也只是伫在门口片刻,口中闷闷应了一声,便落荒而逃离开了那里。
与步离人的战争还在继续,剩余的云骑军们还在苦苦支撑。
好消息是,救援来了。
当莫下谷看清横在面前的那把阵刀时,精神是恍惚的,还以为自己杀到精神错乱了。
直到景元开口出声,他才清醒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混浊已久的瞳色,在这时才有了恢复光彩的迹象。
“那,镜流他们是不是?”
莫下谷突然有点手足无措,擦拭着自己脸颊的血迹,但血渍早就干了,根本擦不掉。
“来了,大家都来了。”
这一幕落在景元眼里,心中莫名泛起酸涩,但他能安慰的话,也只有告诉对方不用再苦苦支撑下去。
记忆中的老狐狸,无论是曾经和镜流比试,又或者是后来加入云骑围剿丰饶孽物,都没有落得现在这般处境。
景元抬头,又看了看已经沦陷了三分之一的罗浮洞天,建筑残败,死伤无数。
最后,景元深深呼出一口浊气,看向敌军的目光沉沉,紫光随阵刀刀身乍现而出。
这一场仗,让他们等的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