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开了很久,锅里的面已经糊了。
我盯着那团黏在锅底的面条,没动。刚才端出去的那碗还摆在桌上,他一口没吃。存钱罐也没碰,裂痕朝上,像在等什么。
屋里太静了。
我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一下比一下重。
他不在。
从厨房问完那句话后,他就进了房间,门关上了。我以为他在睡觉,可等我收拾完锅,推开门时,床是空的。
窗户开着一条缝,风从外面灌进来,吹得窗帘一荡一荡。我走过去关窗,手刚碰到窗框,看见楼下巷子口的路灯下,没有他的影子。
心猛地一沉。
我转身冲进他睡的那间,拉开衣柜——他的外套不见了。再翻抽屉,高中那张照片也不见了。那天在旧书摊买的相框,现在歪在桌角,玻璃都没擦干净。
他去屋顶了。
我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就往外跑。楼梯很窄,脚步踩上去咚咚响。三层、四层、五层……最后一段铁梯锈得厉害,踩上去有点晃。我扶着墙往上爬,手心全是汗。
推开天台门的时候,风一下子扑过来。
他坐在角落,背对着我,肩膀缩着,像是冷。手里捏着那张照片,指节发白。风把他的衣角吹起来,头发乱糟糟的,整个人看起来很小,又很远。
我没出声。
慢慢走过去,在他旁边蹲下。
他没看我,眼睛盯着照片,嘴唇动了动:“你那时候……很瘦。”
我喉咙发紧:“你怎么找到的?”
“抽屉最底下。”他声音很轻,“压在一本旧作业本下面。你用夹子夹着,藏得很深。”
我没说话。
那本作业本是我高三的数学卷子,写满红叉。那天考砸了,我在天台哭了一个下午。后来每次难过,都会上来坐一会儿。
“你常来这儿?”他问。
“以前。”我说,“现在送外卖,没时间。”
他点点头,忽然抬起手,指向屋顶边缘那根生锈的水管:“那里……我来过。”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
什么都没有。只有几片落叶卡在缝隙里,风吹不动。
“我不记得什么时候。”他继续说,“但我站过那儿。风很大,你穿裙子,站在边上。我拉你下来,说……别着凉。”
我心跳漏了一拍。
那是2018年6月,我高三毕业前最后一周。那天穿的是浅蓝色连衣裙,站在天台边缘拍毕业照。风吹起来的时候,我笑了一下,没在意。可身后有人突然冲上来把我拽开,声音很急:“别着凉。”
我回头,只看到一个背影。校服上别着学生会徽章,走得很快。我没追,也没问名字。
后来我一直以为那是老师。
“你胡说。”我声音有点抖,“那天没人跟我讲话。”
他摇头:“不是胡说。我记得你吃冰淇淋,草莓味的,在校门口买的。你边走边吃,我跟在后面。我想告诉你,风太大,别吃凉的。”
我猛地抬头:“谁告诉你的?”
“没人。”他终于看我,“就像我知道你喜欢把伞反着放,知道你擦桌子总先从左边开始。这些事……我早就知道。”
我往后退了半步。
“不可能。那年我根本不认识你。”
“可我认识你。”他说,“我不是从撞车那天才开始的。我……早就看过你。”
我盯着他。
风从耳边刮过,带着楼下夜市的油烟味。
“你叫过我Sw。”我问,“谁教你的?”
“没人教。”他低头看着照片,“就像这名字刻在我嘴里一样。Sw,苏晚。你值日那天总抬头看黑板,粉笔灰落在睫毛上。你吃完面会用袖口擦嘴,我说过你很多次,你还是改不掉。”
我呼吸变重了。
这些事没人知道。连前男友都没注意过。
“你是不是……以前来过我们学校?”我问。
“我不知道。”他闭了下眼,“我脑子里有碎片。不是画面,是感觉。比如……你笑的时候,左边嘴角比右边高一点点。比如你生气时,会先把右手握成拳,再慢慢松开。”
他说的都对。
全都对。
我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
“你到底是谁?”
他没回答。
反而突然站起来,走到屋顶边缘,靠着那根水管站定。姿势和我说的一模一样。
“我吻过一个女孩。”他说,“在这里。”
我脑子嗡了一声。
“不是接吻。”他摇头,“是……差点。她转过身,我伸手想碰她,风把她的头发吹到我脸上。我闻到草莓味。我想说话,可她说‘别说了’,然后后退了一步。”
我站在原地,动不了。
那是我人生里第一次有人想亲我。
我没让。
可那个人……从来没人知道。
“你说‘别说了’。”他看着我,“然后你走了。我站了很久,看着你背影。第二天你没来学校,听说你请假了。再见到你时,你身边多了一个人。”
我喉咙发干:“你说什么?”
“后来你恋爱了。”他声音低下去,“我再没机会。但我一直……记得那天。”
我摇头:“不可能。那年没人追我。我……我那时候没人喜欢。”
“有人喜欢。”他转过身,直视我,“我一直喜欢你。只是你不知道。”
我后退一步,脚踩到一块松动的瓦片,咔地一声裂了。
“你撒谎。”我声音发颤,“你根本不知道那年的事。你只是……听了谁说的,或者看了什么。”
他忽然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条。折得很整齐,边角已经磨毛。
我认得那张纸。
是我前两天扔掉的外卖订单背面。
他展开,递给我。
上面画着一个人。
穿校服,扎马尾,站在天台边缘。风吹起裙角,手里拿着冰淇淋。线条很细,很稳,连睫毛的弧度都画出来了。
右下角写着一行小字:2018.6.17,她没回头,但我记得。
我手抖得拿不住纸。
他看着我:“这张纸,是从你垃圾桶里捡的。那天我洗碗,看见你撕了它,就捡回来……画了画。我不知道为什么画,手自己动的。”
我盯着那行字。
和上一张便签上的日期一模一样。
“你是不是……早就认识我?”他问。
我没回答。
风太大,吹得眼睛疼。
“Sw。”他又叫了一声。
我猛地抬头:“别再这么叫我!”
他顿了一下,没说话。
我转身要走,脚刚抬,听见他在后面说:“你躲的不是我。你躲的是……你自己记不得的事。”
我停住。
“你忘了我。”他声音很轻,“可我没忘。”
我回头看他。
他还站在那儿,手捏着那张照片,风吹得衣服贴在身上。
“你说你值日那天总抬头看黑板。”我忽然开口,“为什么?”
“因为你写错了。”他说,“那天你擦黑板,把‘已知’写成‘己知’,老师没发现。你一直回头看,怕被人笑。”
我呼吸一滞。
那是我最糗的一件事。
我甚至没告诉过前男友。
“还有一次。”他继续说,“你数学考了年级第一,没人恭喜你。你坐在天台吃泡面,哭了。我把泡面拿走,说‘别在风口吃凉的’。你抬头看我,我说‘我请你吃热的’。”
我眼前一黑。
那顿饭,我以为是食堂大叔请的。
“那天你穿灰格子衬衫。”我声音几乎听不见,“左口袋有个补丁。”
他点头:“我缝的。你校服破了,挂在走廊晾衣绳上。我看见,就缝了。没告诉你。”
我扶着墙,慢慢蹲下去。
头抵着膝盖,手抓着头发。
“你到底……是谁?”
他走过来,在我面前蹲下,声音很轻:
“我是那个一直看着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