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松开钢条,却没放回餐箱底。指腹在金属边缘来回摩挲,像是确认某种触感是否还存在。
我站在原地,手心还残留着他刚才把我拉到身后的力道。门已关紧,楼道恢复安静,可空气里那股绷紧的劲儿还在,像一根拉到极限的弦,迟迟没有松开。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个原本普普通通的保温餐箱,忽然转身走进厨房。我听见剪刀划开塑料壳的声音,接着是螺丝起子拧动的轻响。他蹲在橱柜下,一待就是半宿。
天快亮时,他把改装好的餐箱放在玄关鞋柜上。箱子比之前沉了许多,四角加了嵌入式铁片,盖子边缘被磨出一道斜棱,不锋利,但砸下去一定不轻。他试了试开合,动作很慢,仿佛在掂量这东西到底该不该存在。
第二天清晨,我正穿外套准备出门送单,他突然从客厅走出来,手里拎着那个餐箱。
“等一下。”他说。
我没动,看着他走到我面前,把餐箱递过来。
“你带着它。”
“为什么?”
他没回答,而是站到我身后,握住我的手腕,引导我做出一个转身甩臂的动作。“如果有人靠近背后,就这样——用肘部带动箱子撞出去。里面有钢板,冲击力足够让人退几步。”
我抽回手,“你是认真的?”
他点点头,弯腰从桌上拿了个刚蒸好的红薯塞进餐箱,“热的更好,重量增加百分之十五,惯性更大。而且……”他顿了顿,“烫。”
说完,他对着沙发靠垫演示了一遍。餐箱狠狠砸上去,一声闷响,红薯炸开,泥浆溅了一墙。橙红的汁水顺着壁纸往下淌,像谁受了伤却没喊疼。
我盯着那一片狼藉,喉咙发干。
“所以以后呢?”我声音有点抖,“每次我去送外卖,都得提着这个走?像防暴队员一样?”
他没说话。
“阿辞,你越来越不对劲了。”我往后退了半步,“我不认识这样的你。这不是保护,这是……把自己变成另一种怪物。”
他站在原地,睫毛颤了一下。
然后他弯腰,又捡起一只红薯放进微波炉。三十秒后取出,轻轻放进餐箱底层,盖好。
“我不是要你去打人。”他低声道,“我只是想,哪怕我不在,这东西也能替我挡一下。”
他抬头看我,眼神很静,“你知道最怕的是什么吗?不是危险本身。是明知道危险来了,却什么都做不了。”
我的心猛地缩了一下。
他还想说什么,却忽然停住,目光落在我围巾的一角。那里绣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母,昨天才揭开的秘密,现在静静躺在布面上,像一道无法愈合的旧伤。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整个人变了。
脚步后撤半步,重心下沉,手臂抬起,餐箱横在胸前。他对着空处比划,模拟不同角度的逼近,身体反应快得不像人类,更像是被设定好的程序在运行。
“正面扑来——抬箱上推,撞下巴;侧面抓肩——旋身反压,砸肋骨;背后偷袭——后仰甩击,借力倒摔。”他一边说,一边动作不停,每一击都精准卡在要害间隙,“这些不是我想起来的,是我身体记得的。”
最后,他猛地扬手,将箱中的红薯掷出。
“啪”的一声,正中墙上挂钟,玻璃碎裂,指针停在八点零七分。
他喘着气转过头,“你看,连抛物线都算好了。”
我冲上前,一把打翻餐箱。
滚烫的红薯泥泼洒一地,溅上他的西装前襟,黏稠的热流在布料上蔓延,烧出一块焦褐色的印痕——形状歪斜,边缘不规则,却莫名像个心。
他僵住。
我也僵住。
房间里只剩下蒸汽缓缓升腾的声音。
“我不要!”我嗓子已经哑了,“我不要你变成这样!不要你记得怎么打架、怎么算角度、怎么用这些东西伤人!我要的是那个会把糖当成盐煮糊面的阿辞!是你明明怕黑却非要给我留灯的阿辞!是你看到洗衣机转起来就笑的阿辞!”
眼泪砸下来,我没擦。
“你知不知道,每天早上醒来,我最怕的就是哪一天,你突然变得一点都不像你了。可你现在……正在变成那个我不敢认的人。”
他站着,一动不动。
然后慢慢蹲下,用手一点点捡起地上的碎片。棉絮沾着红薯泥,他也不扔,全都拢在一起。最后,他脱下那件带烫痕的西装,仔细叠好,放在床头。
餐箱被他轻轻放回玄关角落。没拆,也没收,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件不再被需要的遗物。
他坐到床沿,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你说得对。”他终于开口,“我记得这些动作,但我忘了它们本来是用来做什么的。是为了杀?为了逃?还是为了守住什么?”
我没接话。
“可我现在知道了。”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我脸上,“我不想让它变成伤害你的东西。哪怕是以‘保护’的名义。”
窗外雨势渐弱,屋檐滴水声断断续续。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没碰他,也没说话。
过了很久,他忽然伸手,从衣柜深处拖出行李箱。拉链拉开一半,露出里面几本书和一件叠得整齐的衬衫。
他翻找了一会儿,抽出一本封面泛黄的教材。纸张老旧,边角卷曲,封面上一行字迹模糊不清,依稀能辨出是外文。
他盯着那本书,手指停在书脊上,迟迟没有翻开。
“这本……”他喃喃,“我不记得买过。”
我凑近看了看,“好像是法语课本。”
他点头,嗓音低下去,“可我从来不会法语。”
他翻开第一页,一张纸条滑落出来。我捡起来,上面写着一串日期和地点:**2018年3月15日,巴黎圣母院东侧长廊**。
字迹工整,却陌生得不像出自他手。
他盯着那行字,眉头一点点皱紧,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撞了一下。
“这个地方……”他呼吸变重,“我好像去过。”
“什么时候?”
“不知道。”他摇头,“但我知道……那天我在等人。一个穿灰裙子的女孩,手里拿着一朵白玫瑰。她说她等了很久。”
我心头一震。
母亲病危前最后一次清醒时,曾提起一段往事。她说年轻时有个朋友去了法国留学,临走前答应每年春天都给她寄一朵白玫瑰。第一封真的寄了,附言写着:“我在巴黎等一个人,但她始终没来。”
那人姓苏。
名字最后一个字是“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