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练习室门刚打开,冷气扑在脸上。我低头把袜子拉好,母亲绣的音符贴着脚踝,软得像一层保护。昨天睡前想好的调整方案还在脑子里——前奏简化,清唱部分多留呼吸空隙。我按下播放键,伴奏响起,脚步跟着节奏移动。
走到第三小节转身时,右脚踩地的一瞬,脚踝猛地一沉。像是踩进了看不见的坑里,整条腿突然发虚。我扶住墙,手指抠着瓷砖缝稳住身子,疼从骨头里窜上来,逼得我咬紧后槽牙。额角渗出细汗,但我没出声,只慢慢滑坐在地,用手掌一圈圈揉那处肿胀。
走廊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门被推开时带进一阵风,关毅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保温桶。他扫了一眼我的姿势,眉头立刻皱紧。
“怎么坐地上?”
我没抬头,“刚才走位有点重,扭了一下。”
他放下保温桶,蹲下来伸手碰我脚踝。指尖刚触到皮肤,我下意识缩了缩。他没松手,反而轻轻捏了下外侧,我吸了口气。
“已经红了。”他声音低下去,“昨晚几点睡的?”
“十一点左右。”
“练到几点?”
“大概……一点半。”
他直起身,掏出手机翻训练日志,“连续六天,每天超过八小时。昨天录了三遍完整走位,清唱段落重复四十二次。”他抬眼看我,“你当自己是铁打的?”
“我知道练多了,可演出就剩两周。”我攥着裤边,“我不想因为一次失误,让爸妈白跑一趟。”
“那就用受伤的身体上台?让他们看你一瘸一拐地唱?”他语气硬起来,“你现在不是在准备演出,是在赌明天能不能站起来。”
我喉咙发紧,却还是摇头:“我可以改方式。站太久不行,那就坐着练;走动影响发挥,我就先抓发声位置。”说着,我撑着墙挪到钢琴边,坐上琴凳,把脚搁在矮凳上垫高。“你看,不影响开口。”
我深吸一口气,张嘴唱出副歌第一句。声音出来时很稳,气息也够长。唱到第二句高音,尾音微微颤了一下,但我立刻压住,用胸腔共鸣补足力度。
最后一个音落下,屋里安静了几秒。
关毅没说话,走过去关掉伴奏设备。然后他拉开背包,拿出冰袋和绷带。
“先冷敷。”他把冰袋裹上毛巾,贴在我脚踝上,“今天只做呼吸控制和音准校对,不准站超过二十分钟。”
“可是……”
“没有可是。”他打断我,“你要真为演出负责,就得听清楚——一个连自己身体都管不住的歌手,怎么让观众相信你能撑完整场?”
我低下头,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琴键边缘。
他语气缓了些:“你妈给你织这双袜子,是让你护着脚,不是让你拿它当借口拼命。”
我愣了一下,没料到他会注意到这个细节。
“她昨晚送来的。”我轻声说,“说舞台冷,别冻着。”
“她还知道你会这么拼。”他看着我,“所以提前做了准备。可你呢?你想过她要是看见你现在这样,会多心疼吗?”
我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他站起身,打开保温桶盖子,热气冒出来。“喝点汤。骨头熬的,加了姜片。你现在最需要的是恢复,不是透支。”
我接过碗,温度透过瓷壁传到掌心。喝了一口,汤很浓,带着淡淡的药味。
“我不是不想休息。”我把碗放在钢琴上,“我只是怕停一天,节奏就断了。以前每次卡在某个段落,都是靠反复练才突破的。”
“但现在不一样。”他说,“你不是在突破技术瓶颈,你是在对抗疲劳积累。身体发出信号了,你得学会听。”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绷带一圈圈缠上去,动作熟练得像他已经预演过很多次。
“你说你想唱真的。”他忽然换了个话题,“那你告诉我,什么是‘真’?”
我怔住。
“是站在台上不摔倒?还是哪怕疼得说不出话,也要把歌词念完?”他声音不高,“可如果一首歌连你自己都撑不住,听众凭什么觉得它重要?”
我盯着地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爸给你煮汤,是因为他知道你嗓子容易哑。”关毅顿了顿,“他们支持你,不是为了看你把自己耗干。他们是希望你能走得远,不是冲得猛。”
我闭了下眼,眼前浮现出昨晚父亲擦工具箱的样子。他一句话不说,只是把每样东西归位,整整齐齐。
“我知道错了。”我睁开眼,“以后每天训练前,先报备计划。”
他看了我一会儿,终于点头:“行。但今天,按我说的来。”
我点点头,重新坐正。他打开调音器,示意我开始练习呼吸。我闭上眼,深吸,慢吐,感受横膈膜的起伏。每一次吸气,我都试着把注意力从脚上的痛感移开,集中到声音的起点。
唱了不到十分钟,脚又开始隐隐作痛。我换了个姿势,把腿伸直,继续练音阶。
关毅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拿着笔在曲谱上标注。偶尔抬头看我一眼,目光落在我的脚上,又迅速移开。
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练习室的灯自动亮起。我停下来歇气,发现他一直没动,曲谱上密密麻麻记满了符号。
“你觉得……我能改走位设计吗?”我问,“比如减少移动距离,把重点放在眼神和手势表达上?”
他抬起头:“可以。但前提是脚伤必须恢复。否则再好的设计,你也做不出来。”
“那如果……我只能坐着唱呢?”
他沉默了几秒,“那就坐。只要声音在,舞台就在。”
我松了口气,嘴角不自觉扬了扬。
他又补充一句:“但不是现在。你现在要做的,是让脚消肿,让身体记住什么叫‘节制’。”
我应了一声,低头继续练习。这一次,我把《老屋灯光》的第一段轻轻哼出来。没有伴奏,也没有动作,只是单纯地发声。唱着唱着,声音里多了一种以前没有的沉静。
他听着,没打断,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两个小时后,他合上曲谱,“今天到这儿。”
我试着站起来,脚还有些发沉,但能支撑。他扶了我一把,没多说什么。
我收拾包的时候,顺手把那双袜子取下来,放进水盆里泡着。明天还得穿,得洗干净。
他拎起保温桶,走到门口又停下,“明天九点,先来医务室检查。没问题再进练习室。”
我答应了。
他走了之后,我没马上离开。坐在琴凳上,轻轻活动脚踝。疼还在,但比白天轻了些。我翻开歌词本,在《菜市场》那一栏写下一行字:**“坐姿演唱,情绪不变。”**
然后合上本子,关灯出门。
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一点月光,照在暖气片上。我晾好袜子,转身走向电梯。
脚底踩在地砖上,每一步都提醒我今天的失误。但我也知道,这不是终点。
回到公寓楼下,我摸出钥匙。刚插进锁孔,门从里面拉开。
“回来了?”妈妈探出头,“吃饭了吗?”
“吃过了。”我笑了笑,“汤挺好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