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刚透窗纸,我正立于灵堂外檐下,手中还攥着昨夜那枚断铃。灰帕覆面的老仆匆匆赶来,低声道:“西厢有动静。”
我没应声,只将铃片收入袖中暗袋,转身便走。青袍拂过石阶,步履未急,心却已沉。昨夜乳母死时口中念着“火里……孩子”,指尖紧扣断铃,分明是临终执念未散。如今西厢异动,怕是与此有关。
前厅门半开,晨风卷着香灰扑面而来。我抬眼望去,只见一人披发赤足冲入院中,怀中襁褓裹着明黄缎子,额上贴着朱砂符纸。是吴氏——那个昨夜已断气的乳母。
她脸色青白如尸,双目浑浊泛血,脚步踉跄却不倒,仿佛被什么撑着往前走。我立在廊柱旁,不动声色挥手,两名暗卫悄然封住前后门户。
“吴妈妈。”我缓步上前,声音平稳,“你已病重,何苦再涉险境?”
她猛地抬头,喉咙里挤出嘶哑之声:“此乃陛下亲骨肉,火纹为证!”说着就要往内院闯。
我袖中寒气一凝,冰刃瞬成,指尖轻划,襁褓衣襟应声裂开,露出婴孩肩头一道赤红印记。那纹路形似火焰,边缘微肿,色泽由深转浅,显非天生。我俯身细看,指腹轻触其侧,皮肉浮胀,触之微温,且有一股极淡草腥气自纹中渗出——正是火髓草汁久浸所致。
“这火纹需每日以火髓草汁涂抹方成。”我直起身,语气冷了几分,“此草性烈,婴孩肌肤娇嫩,三日便可致瘫,七日必亡。你说他是龙裔,却让他受此酷刑,是护还是害?”
她不答,只是咧嘴一笑,嘴角扭曲,眼中竟无悲喜,唯有一片空茫。
我心头微凛。昨夜她毒发时神志尚清,临终所言虽断续,却有指向。此刻却如傀儡,言语重复,眼神涣散,分明是被人操控。
她忽然抬起左手,从袖中抽出半截铜铃,断裂的铃舌垂晃,发出刺耳刮擦声。我瞳孔一缩——那是太乙观禁器,监戒使之物,绝非寻常人可持。更可怕的是,她摇铃的手势极慢,每一晃都似在积蓄力量,若响满九声,恐能引动潜藏机关或唤醒死士。
“住手。”我厉声喝道,“谁许你动师门禁器?那夜敲你房门的老嬷,可是德妃身边捻佛珠之人?”
她浑身一震,嘴唇微张,似要开口。脖颈处青筋突突跳动,喉间咯咯作响,却未吐出一字。
就在此刻,她瞳孔骤然扩散,眼白泛起血丝,整个人剧烈抽搐,口角溢出白沫。我立刻明白——她体内另有毒引,被人远控触发。
“拦下她!”我转向暗卫统领。
话音未落,他已自侧殿跃出,剑光一闪,直取乳母咽喉。剑尖破皮不深,却精准封住气息流转,令其当场毙命,未及自爆或呼喊。
她仰面倒地,手中铜铃落地,滚出两步远。那婴孩受惊大哭,火纹在哭闹中愈发鲜红,几乎滴血。
我快步上前,将婴孩抱起,掌心凝寒气镇其心脉,片刻后哭声渐弱,昏睡过去。随即命心腹侍女将其带往偏院,严加看管,不得透露半句。
蹲下身查看乳母尸首,她右手仍紧握成拳。我掰开手指,一枚断铃静静躺在掌心——与昨夜所得那片纹路一致,缺口吻合,确为同一枚。
我将两片拼在一起,触手冰凉,表面昙花刻痕清晰可见。二十年前,师父曾言此铃随叛徒失踪,自此列为禁物。如今它出现在一个被贬乳母手中,又被用来召唤不明之力,背后牵连之深,已不容轻忽。
“焚化尸体。”我对暗卫统领低声下令,“灰烬埋于后园梅树下,不得留痕。”
他点头退下,命人抬走尸身。
我站起身,望向西厢方向。昨夜她死于冰窖,今晨却能强行闯府,必有人助其移尸、换衣、布局。而她所抱婴孩,来历不明,胎记伪造,却被裹以明黄缎、贴以符纸,显然是要借“皇孙降世”之名搅乱朝局。
是谁在推动这一切?
那老嬷?德妃?还是另有其人?
我指尖抚过断铃缺口,脑中闪过昨夜她临终所言——“火里……孩子……”。她说这话时目光望向穹顶,似在看某个看不见的人。难道真有什么藏在地下?在火中?
正思忖间,侍女匆匆来报:“偏院那边说,婴孩醒了,哭闹不止,喂药也不吃。”
我皱眉:“可查过他身上还有无其他标记?”
“尚未。”
“去取银针来。”我说,“我要验他血脉。”
侍女领命而去。
我立于庭中,寒风吹动青袍,袖中铁铃微响,如魂泣未歇。
片刻后,银针送至。我接过,指尖轻压婴孩手腕,探其脉象。脉浮而虚,气血两亏,显是长期服药所致。再以银针刺其指尖,血珠渗出,色偏暗红,滴于白绢之上,竟隐隐泛出一丝金线。
我瞳孔微缩。
这不是普通孩童之血。
正欲细察,忽觉身后空气微动。
回头一看,暗卫统领站在三步之外,手中捧着一只漆盘,盘中放着一块褪色襁褓残片,边角焦黑,似经火焚。
“这是从乳母尸身上取下的。”他说,“她贴身穿的。”
我接过,展开细看。残片上隐约绣着一朵半开昙花,与断铃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指尖抚过花纹,忽觉内层夹缝中有异。撕开一看,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片滑落而出。
纸上无字,只画着一道曲折线条,形似地底通道,尽头标着一个朱点,旁注小字:巳位三更。
我盯着那字,呼吸微滞。
巳位,正是驸马府西南角,冰窖所在。
三更,便是今夜。
我缓缓抬头,望向西墙尽头。
那里有一扇闭合的铁门,门缝漆黑,无声无息。
但我知道,门后藏着什么。
昨夜乳母死前划出的那一道短痕,指向的不只是暗格。
而是整条密道的开启之法。
我将纸片收进袖中,对暗卫统领道:“备炭炉,清冰室,半个时辰后我要亲自查验这孩子血脉毒性。”
他应声退下。
我抱着婴孩走向偏院,步履沉稳。
穿过回廊时,眼角余光扫见廊柱阴影处,一抹暗红痕迹粘在石面上,像是谁的指尖蹭过留下的。
我没停步,也没回头。
只将婴孩搂紧了些。
风穿庭院,吹得檐下铜铃轻响。
我走入偏院,门在身后合拢。
炭炉已燃,火光明灭。
我坐在案前,取出银针,再次刺入婴孩指尖。
血珠落下,滴在白绢上,金线蜿蜒爬行,如活物般扭动。
我盯着那血,低声问:
“你到底是谁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