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0、黄昏的蝼蚁
黄昏,宅中宅。
糟坊后院和周淮杨老中医后院之间隐藏的宅子。自从转移之后,金九就被安置在这里。
他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他看书,冥想,打坐,思考韩国独立的未来。每天都有最新的报纸,最新鲜的食材、最好的美酒送进来,温政有时候还过来陪他,聊天,喝酒。
他只见过两个人,温政和送东西进来的人。
还有一台收音机,一条狗。
朝鲜人、日本人、中国人、英国人……全世界的间谍机构都在找他。
***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黄昏是此岸,是破晓前最飘逸的伏笔;黄昏是彼岸,是破灭前最惬意的开始。
秋天的黄昏将枫叶投射到青砖砌成的墙角,几只蚂蚁从斑驳的墙角爬上那面白墙,驻足又散去。
金九就在那里看蚂蚁。
蚂蚁是何等的弱小。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人如蝼蚁、命如草芥。金九很感慨。
生如蝼蚁当有鸿鹄之志,命如纸薄应有不屈之心。
生如夏花,只为这瞬间灿烂!
他复国的念头愈发强烈。
国民政府崇拜财富和权力。在有的人看来,地球上除统治阶级之外的每个人都像蚂蚁一样,他们的生活毫无意义,总是受制于世界真正统治者的一念之差。
蚂蚁散去,他忽然看到一个绰约多姿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他转身,就看到了袁文。
袁文冷冷地看着他,仿佛带来了远古高山的寒气。
***
“如果有一个人,能找到伍豪、王庸,这个人一定是袁文,如果有一个人能找到金九,这个人也一定就是袁文。”
安西对影佑说,对此影佑也是深信不疑。
为了仕途和家族而失去袁文,他一直是很伤感的。看到一件物品,中国叫睹物思人,在日本,叫物哀。
此刻,影佑就在物哀。
他抱着一个白俄女人,正在做物哀。这是一个日式澡堂,叫钱汤,他和白俄女人泡在水里做物哀,安西站在一边,向他汇报情况。
当时日本关西还普遍使用一种叫五右卫门风吕的传统浴缸,关东又叫铁炮风吕,取这么个奇怪的名字,是因为以前有一个叫五右卫门风吕的大盗,这人被捕后给丢进大锅煮死,日本人泡澡的锅就是这种能煮死人的老玩意。
整个偌大的钱汤,只有他们三个人。
安西是个瞎子,他看不见。
有时候,看不见也是一件好事。
“南子不行吗?她可是为大日本帝国做了很多事。”
“她当然行,只是她的对手太强大,太聪明。”
“你还是在怀疑温桑?”
“是的。”
钱汤忽然水花四溅,影佑在做最后的物哀,他仿佛看到了袁文就在旁边,在幽幽地看着他……
于是,他开始了更强大的物哀。
***
“你是谁?”
“我是这里的主人。”
“幸会,幸会。”金九说:“你是温夫人?”
“是的。”
“见到你,很开心。”
“我不开心。”袁文说:“你活着我就不开心。”
金九瞳孔几乎收缩。他想起了关于温夫人的很多传说。
袁文说:“我是日本人。”
这一句简单的话,已经道尽了所有。很多事情,根本不需要解释,金九秒懂。
只有弱者才会不停地解释。
袁文没有废话,她猫瞳一般的这双眼睛里已经有了红丝,就好像一丝丝被火焰从心里燃烧起来的鲜血。
金九眼里却已露出种淡淡的哀伤。
***
事后,影佑挥手让白俄女人离开。然后,他说:“袁文能不能杀金九?”
“能。”安西回答的很肯定:“小姐已经变了,变成夫人了,随着经验的增加,我都没有把握能战胜她。”他说:“如果她一直精进,恐怕有一天,嵯峨二都不一定能打败她。”
“金九会不会武功?”
“会一点点,他只是一个政治人物,有信念,武功却不高。”
“他身边有没有朝鲜人保护?”
“没有。他隐藏之后,他的手下都在寻找他。”
“这么说,金九死定了?”
“是的。”
***
有风吹过,风中传来了屋檐下的风铃声。
袁文忽然开始出手。
她手里的刀如影随形,如吐出的蛇信一样,闪电般划破了金九的咽喉。
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
对于大日本帝国的敌人,她绝不手软。
金九就这样直直地倒了下去,直到一股血水从咽喉喷涌而出,黄昏的一抹光照在他的身上,显示出神圣的光泽。
一代英雄,就这样落幕。
“金九先生,能死在我手里,是你的荣幸。”袁文收刀,对着刀刃吹了一下,吹去了刀上的血滴。
血滴落下,如同一片片赤花般飘落,浸入尘土。
长廊的尽头,忽然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袁文的身体忽然僵硬,要入鞘的刀停了下来。
温政落寞地走了过来。
“你杀了他?”
“是的。”
“你知不知道,你杀的人是谁?”
“知道。”
温政眼中满是痛惜:“你知不知道,你杀了他,就已经是我的敌人,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袁文很坦然:“我知道。”
他盯着她,眼神忽然像刀子似的刮过去。她后背唰地冒冷汗,手指头攥着刀柄直打颤。
“我别无选择,只能杀了你。”
袁文眼中有泪花:“我希望,我死后,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孩子们,你就说,她们的妈妈去远方了。”
温政强忍着内心的煎熬:“我答应你。”
袁文说:“你就把我埋在这株樱花树下,以日本人的仪式。”
“我答应你。”
“你动手吧。”
温政却没有动:“你终于还是找到了这里。”
“嗯。”袁文说:“我想了想,没有比这里藏一个人更好的地方了。”
“这里确实是藏人的好地方,当年设计这套宅中宅,就是为了战乱的时候,藏在这里。”温政说:“可是,这种地方只能使用一次,再次使用,就没有意义了。”
袁文瞳孔几乎收缩:“你是说,你不会用第二次?”
“是的,至少在你面前,绝对不敢用第二次。”
袁文看了看地上的尸体:“这个人不是金九?”
仿佛他在暗处,观看这一切:“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