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雨晴站在旁边,看着林辰的样子,悄悄红了眼眶。
她知道,这只是一小步,可对林辰来说,却是从黑暗里走出来的第一步。
预赛当天,艺术中心的大剧场里坐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又期待的气息。
舞台上的灯光很亮,暖黄色的光打在那架黑色的斯坦威三角钢琴上,琴身反射出柔和的光,像一头安静的巨兽,等着被唤醒。
观众席上,有人拿着节目单小声讨论,有人紧张地攥着拳头,还有人举着手机,准备记录选手的表演。
“接下来有请12号选手,陈墨,为我们带来巴赫的《平均律钢琴曲集》第一册第1首。”主持人的声音透过音响传遍剧场。
陈墨从侧幕走出来,依旧穿着一身整齐的白衬衫,步伐平稳,没有丝毫慌乱。
他走到钢琴前,微微鞠躬,然后坐下,抬手,按下琴键。
琴音响起的瞬间,剧场里立刻安静下来,他的演奏太精准了,每个音符的时值、每个和弦的力度,都像用尺子量过一样,和乐谱上的标记分毫不差。
巴赫的严谨在他的指尖被完美呈现,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也没有一丝错误。
观众席上的评委们轻轻点头,手里的笔在评分表上快速记录着。
可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剧场里的掌声却有点平淡。
精准是精准,却少了点“温度”,像一杯冷水,解渴,却不暖心。
陈墨站起身,鞠躬,面无表情地走下舞台,仿佛刚才的表演只是完成了一项任务。
“接下来有请18号选手,江野,为我们带来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第二号》。”
江野一出场,就和陈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穿着黑色的皮夹克,头发有点乱,手里还拿着一瓶矿泉水,走到舞台中央,对着观众席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然后才坐在琴凳上。
他的手指落下时,没有陈墨的精准,却带着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琴音像火焰一样在剧场里燃烧,重音砸在琴键上,连舞台的地板都跟着微微震颤。
观众席上的气氛瞬间被点燃,有人忍不住跟着节奏点头,有人甚至小声欢呼。
江野弹到高潮部分时,身体猛地前倾,头发甩动着,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琴键上,他也不管,只是凭着感觉,把心里的热情全都倾泻在指尖。
最后一个和弦落下时,他猛地抬手,琴音的余韵还没散尽,观众席上就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比陈墨刚才的掌声响亮得多。
江野站起身,对着观众席鞠躬,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
侧幕里,林辰攥着衣角,手心全是汗。他看着舞台上的钢琴,那架黑色的斯坦威在灯光下,像一头真正的巨兽,张开嘴,等着吞噬他。
去年决赛的场景突然涌进脑海:刺眼的灯光、安静的剧场、评委们的目光、自己僵住的手指、观众席上的窃窃私语……他的呼吸开始急促,腿有点软,差点站不稳。
“林辰,别怕。”
苏雨晴走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声音很轻,“你不是一个人,我们都在。”
林辰转过头,看向后台入口,风挽歌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瓶常温的矿泉水,和他第一次在琴房里喝的那瓶一样。
风挽歌没有喊话,只是看着他,然后抬起手,做了一个动作:先是用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胸口,然后又点了点自己的指尖,最后对着他微微一笑,轻轻点头。
那个动作,是他们在天台上练过无数次的。“用心里的感觉,指引指尖的动作”。
林辰看着风挽歌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期待,没有压力,只有信任。
他又看向苏雨晴,苏雨晴正用力地握紧拳头,对着他做“加油”的口型,眼睛里满是鼓励。
剧场里传来主持人的声音:“接下来有请25号选手,林辰。”
林辰深吸一口气,慢慢松开攥紧的衣角。他的手指还在微微颤抖,可心里的恐惧却慢慢退去。
他想起了天台上的振动,想起了指尖偶尔捕捉到的“音高”,想起了风挽歌说的“音乐是心里的声音”。
他不再看那架钢琴像“巨兽”,而是像一个老朋友,等着和他重新对话。
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地走上舞台。灯光落在他身上,有点暖,像天台上的阳光。
舞台上的灯光比侧幕时更亮,暖黄色的光落在林辰的肩膀上,却没驱散他周身的寂静。
台下的观众席像一片模糊的黑影,无数张脸揉在一起,看不清表情,只能听到隐约的、像潮水般的呼吸声。
那声音在他耳中是沉闷的嗡鸣,像隔着厚厚的玻璃,抓不住任何清晰的轮廓。
他慢慢坐到琴凳上,琴凳的高度刚刚好,是工作人员提前调过的。
指尖先碰到琴键边缘,冰凉的象牙质感顺着指尖传来,和天台上那架旧钢琴的粗糙不同,斯坦威的琴键更光滑,更细腻,却同样带着“音乐”的温度。
林辰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把所有注意力都收回来,收回到指尖的触感上,收回到心里那股微弱却坚定的振动上。
他想起风挽歌在天台上说的话:“音乐不是复制乐谱,是表达你自己。”
也想起那些反复触摸旧钢琴的午后,指尖捕捉到的、转瞬即逝的“音高”。
想起苏雨晴抱着小提琴,拉《小星星》时温柔的旋律。
想起去年决赛前,自己在琴房里练到凌晨,琴音像流水一样顺畅……这些画面在他脑海里慢慢展开。
像一卷旧胶片,带着温暖的、带着遗憾的、带着痛苦的,却又带着一丝希望的痕迹。
林辰的手指轻轻落下,第一个音响起,是贝多芬《悲怆》第二乐章的开头,低沉而舒缓的旋律。
没有炫技的快速音阶,没有复杂的和弦,只有简单的、像叹息一样的音符。
他的技术远非完美,手指在琴键上偶尔会有轻微的颤抖,本该连贯的乐句,因为一次犹豫,断了半拍。
本该弱下来的结尾,因为指尖用力过猛,多了一丝突兀的重音。
台下有人小声嘀咕:“这是谁啊?节奏这么不稳。”
“好像是去年崩掉的那个选手……听说现在听不见声音了。”
议论声很轻,却像细小的石子,落在林辰的心里。
他的手指顿了一下,指甲无意识地掐了掐掌心,疼,却让他更清醒。
他想起风挽歌教他的“触觉”,想起钢琴外壳传来的振动,于是重新闭上眼睛,把所有外界的干扰都抛开,只专注于指尖下的琴键。
第二个乐句开始,他的触键慢慢有了变化。
不再是机械地按动琴键,而是带着情绪,遇到舒缓的段落,指尖像抚摸羽毛一样轻,琴音里便多了一丝温柔,像在回忆天台上的海风。
遇到稍微激昂的段落,指尖用力稍重,琴音里便裹着一丝挣扎,像在对抗去年决赛时的恐惧。
他的肩膀微微起伏,跟着旋律的节奏轻轻晃动,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却遮不住他脸上的专注,那是一种“哪怕听不见,也要把心里的音乐说出来”的倔强。
台下的嘀咕声渐渐消失了。
前排有个穿粉色连衣裙的小女孩,本来正揪着妈妈的衣角,此刻却睁大眼睛,盯着舞台上的林辰,小手无意识地停住了动作。
中间一排的女士,手里拿着纸巾,指尖轻轻摩挲着纸面,眼角慢慢泛红。
连刚才对江野的表演欢呼最热烈的几个年轻人,也都坐直了身体,眼神里的好奇变成了专注,跟着林辰的旋律,轻轻屏住了呼吸。
林辰的弹奏还在继续。
他弹到乐章中间的转折处,本该连贯的旋律,因为一次手指的僵硬,又断了。
这次断得比刚才更明显,台下甚至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可林辰没有停,他深吸一口气,手指重新落下,这次的力度比刚才更轻,却带着一股“不放弃”的韧劲,把断掉的旋律慢慢接了回来。
那股韧劲像破土而出的种子,顶着石头的压力,慢慢向上生长,顺着琴音,传到台下每个人的心里。
他不是在“演奏”《悲怆》,他是在用琴键“剖开”自己。
把去年决赛的崩溃、这一年的沉默、触摸旧钢琴时的迷茫、捕捉到振动时的惊喜,还有此刻站在舞台上的勇气,全都揉进了每个音符里。
那些不完美的节奏,那些笨拙的强弱处理,反而成了最真实的“独白”。
没有修饰,没有伪装,只有一个被困在无声世界里的人,用最执着的方式,和音乐对话,和自己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