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另一端,那间如同坟墓般的安全屋内。
陈枭像一尊凝固的雕像,陷在宽大的沙发里。
窗帘依旧严密地遮挡着所有光线,只有仪器指示灯幽绿的光点,在昏暗中明明灭灭,映照着他半边阴鸷的脸。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酒气,而是一种更加冰冷的、如同金属和硝烟混合后的死寂。
他面前的虚拟屏幕上,不再是任何商业报表或市场数据。
而是一张张不断切换的、经过高度模糊和处理的照片。
有江月月出席高端论坛,从容自信、光芒四射的特写。
有“牧月科技”研发中心外景,以及其产品在各大渠道热销的火爆场面报道截图。
更多的,则是秦牧和江月月在一起时,被偷拍到的画面。
两人牵手散步,相视而笑,甚至在别墅院子里,秦牧像个大孩子一样蹲在地上,认真地看着一株植物,而江月月站在他身后,目光温柔……
这些充满温情和幸福的画面,落在陈枭眼中,却像是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进他早已被嫉妒和怨恨腐蚀得千疮百孔的心脏。
他的失败,是如此彻底,如此讽刺。
“智瞳”项目灰飞烟灭,巨额的投入打了水漂,还惹上一身官司和骂名。
精心策划的毁灭行动,不仅没能伤到对方分毫,反而成了对方安保能力的绝佳宣传,自己还折损了黑鹰这支精锐小队,至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而江月月和那个该死的秦牧,却踩着他们的尸骨,越爬越高,越来越风光!
他陈枭,何时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上级的“静默”指令,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束缚着他的手脚。
他不得不暂时蛰伏起来,像一条受伤的毒蛇,躲在阴暗的洞穴里,舔舐伤口,积蓄着更猛烈的毒液。
但这并不意味着放弃。
相反,每一次看到对手的风光,他心头的恨意就加深一分。
那恨意,如同在地下疯狂滋生的毒藤,缠绕着他的理智,滋养着更加黑暗和极端的念头。
他在等。
等一个时机。
等境外那些被他不怀好意引来的“豺狼”先动手,制造混乱。
等组织最终批准那风险极高、但威力也巨大的“清洗程序”。
或者,等他自己,找到那个能一击必杀、彻底翻盘的弱点。
他的目光,最终死死锁定在屏幕上秦牧那张看似纯净无害的脸上。
阎罗……
就算你失忆了,变成傻子了,你也必须为你曾经的存在,付出代价!
还有江月月……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扭曲的弧度。
你们尽情享受这最后的平静吧。
风暴,很快就会来了。
……
与陈枭那边阴郁压抑的氛围截然不同。
秦牧在新工作室里的日子,过得如鱼得水。
那里仿佛是他的天然栖息地,每一个工具,每一种材料,都与他有着莫名的亲和力。
他依旧保持着“玩”的心态,创造出各种或实用或奇妙或仅仅是“好看”的东西。
江月月别墅里的很多小物件,都逐渐被他亲手做的东西替换掉了。
会自动调节光线角度的阅读灯。
能根据室内湿度自动释放淡淡香氛的加湿器。
甚至还有一个被他改进过的扫地机器人,清理路径更加高效,而且噪音极低,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他的创造,无声无息地渗透进生活的每个角落,带来实实在在的便利和舒适。
然而。
江月月敏锐地察觉到,秦牧待在工作室里,对着一些复杂电路板或者散发着特殊气味的药材,纯粹发呆的时间,似乎变多了。
不再是那种全神贯注投入创造的专注。
而是一种……带着迷茫的、仿佛在努力回忆着什么,却又什么都抓不住的困惑。
他的手指有时会无意识地在工作台的金属表面,划出一些看似杂乱无章,却又隐隐透着某种规律的线条或符号。
当江月月偶尔问起时,他也只是茫然地摇摇头,说“不知道,就是觉得……应该这样划”。
更让她隐隐不安的是,秦牧夜里做梦的次数,似乎也增多了。
虽然不像上次触及“基因”话题时那样剧烈痛苦,但也不再是全然安稳。
有好几次,她半夜醒来,发现身边的秦牧眉头紧锁,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极力呼喊着什么。
她轻轻唤醒他。
他睁开眼,眼神里还残留着未散的惊恐和茫然,看到是她,才会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抱住她,把脸埋在她怀里,身体微微发抖。
“又做噩梦了?”她柔声问,轻轻拍着他的背。
秦牧在她怀里点了点头,声音闷闷的,带着残留的惊悸。
“嗯……梦到……好多火……还有烟……”
“有人……在喊……很大声……”
“还有一个……哥哥?”他的语气带着不确定的困惑,“他……长得……有点像月月?他对着我喊……‘走!快走!’……”
哥哥?
长得像她?
江月月的心猛地一沉!
她瞬间就想到了自己牺牲的哥哥!
难道秦牧梦中那个模糊的身影,就是哥哥?!
他在逐渐回忆起“天水任务”的片段?!
这个认知,让江月月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还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她既希望他能找回记忆,弄清楚过去发生了什么,为哥哥,也为他自己。
她又害怕他找回记忆。
害怕那些血腥、黑暗、痛苦的过去,会彻底摧毁他现在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和快乐。
害怕他想起自己是谁之后,会不会……就不再是现在这个全心全意依赖她、爱着她的秦牧了?
这种矛盾的心情,像一根细细的丝线,缠绕在她的心头,随着秦牧梦境次数的增多,越收越紧。
白天,她依旧是那个在商场上运筹帷幄、冷静果决的商业女王,享受着事业成功的巨大喜悦和满足。
但每当回到家,看到秦牧偶尔对着窗外发呆的侧脸,或者在他工作室外,透过门缝看到他对着某个元件蹙眉沉思的模样时,她心中那丝不安,就会悄悄地蔓延开来。
如同晴朗天空中,远方悄然汇聚的一抹阴云。
看似遥远,却预示着风雨的可能。
这天下午,江月月提前结束工作,去了郊外的工作室。
她没有直接进去,而是站在门外,透过特意加装的、单向的观察窗,静静地看着里面的秦牧。
他正坐在电子工作台前,面前摊开着一块布满元件的复杂电路板。
但他并没有在焊接或者测量。
只是手里拿着一个微小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芯片,对着灯光,反复地看着。
眼神空洞,没有焦点。
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努力辨认着什么,又像是在与脑海中某些模糊的碎片搏斗。
夕阳的光线透过高窗,在他身上勾勒出孤寂而专注的轮廓。
那一刻,江月月忽然觉得,他和这个充满现代科技感的工作室,有着一种惊人的和谐。
仿佛他本就属于这里,属于那些复杂的代码和精密的仪器。
而不仅仅属于她那个温暖、需要她保护的家。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一悸,下意识地推开了门。
“秦牧。”
听到她的声音,秦牧猛地回过神。
他眼中的迷茫和空洞瞬间褪去,像是切换了频道一样,立刻换上了她所熟悉的、纯净而依赖的笑容。
他放下手中的芯片,像只欢快的大狗一样迎了上来,自然地拉住她的手。
“月月!你来了!”他的喜悦溢于言表,仿佛刚才那个沉浸在困惑中的人根本不是他。
“嗯,来接你回家。”江月月压下心中的波澜,对他笑了笑,目光扫过工作台上那块电路板和那个小小的芯片,“在看什么?遇到难题了吗?”
秦牧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摇了摇头,语气轻松:“没有呀,就是觉得这个亮亮的小方块,好像……在哪里见过很多次?不过想不起来了。”
他挠了挠头,很快就把这点困惑抛到了脑后,兴致勃勃地指着旁边一个刚刚完成了一半的、造型奇特的金属雕塑。
“月月你看!我在做一个小城堡!等做好了,放在我们家里!”
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了为她创造“礼物”的简单快乐中。
江月月看着他那毫无阴霾的笑容,心中稍安。
她伸手替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领,柔声道:“好,我们回家吧,张姨做了你爱吃的松鼠鳜鱼。”
“好!”秦牧立刻被美食吸引,拉着她就往外走,迫不及待。
坐进车里,秦牧很快就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或许是因为下午用脑过度,他睡得很沉。
夕阳透过车窗,在他安静的睡颜上跳跃。
江月月开着车,偶尔侧头看他一眼。
幸福于眼前的成就和拥有他的满足。
但心底那丝因为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异常和越发清晰的梦境碎片,而滋生出的不安,如同水面下的暗流,悄然涌动,无法平息。
她知道,这看似平静幸福的日子,或许真的……只是风暴来临前,短暂的宁静。
而她能做的,就是握紧他的手,更加警惕地,守护好他,守护好他们来之不易的一切。
车子平稳地驶向市区,驶向那个灯火通明的家。
而远方的天际线,最后一抹霞光正在被墨蓝色的夜幕吞噬。
预示着,一个更加漫长,也更加莫测的夜晚,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