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还能坚持的弟子已寥寥无几,关溪依然保持着领先位置,当她与白宸擦肩而过时,两人目光短暂相接,默契地点头致意。
然而在第一千八百阶,她的身形突然凝固。
幻境中,她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夜晚。
熊熊烈火吞噬村庄,兽族的狞笑与村民的惨叫交织。
血泊中,那个与她容貌相似的孩童正用空洞的眼神望来,而在孩童身旁,是娘亲残缺不全的尸首,至死都保持着保护孩子的姿势。
“咔嚓!”
关溪生生捏碎幻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青玉阶上,很快被雨水冲刷成淡红的痕迹。
白宸回首一瞥,见她已挣脱幻境,便不再停留。
他的背影在暴雨中依然挺拔如松,仿佛世间没有任何力量能让他弯下脊梁。
白宸遇到的幻境应该是最恐怖的。
他的眼前从未停歇地幻化出一片又一片的血色炼狱。
尸骸堆积成山,腐肉间蛆虫蠕动。
血海翻涌中,无数残缺的亡魂破浪而出,它们有的被腰斩,有的被削去半边头颅,更有甚者只剩一副挂着碎肉的骨架。
这些皆是白宸亲手造就的杀孽。
这些亡魂发出凄厉的哀嚎,腐烂的手指抓向他的衣摆,“还我命来!”
阴风呼啸,卷起刺鼻的血腥味。
一只只剩白骨的手掌突然抓住他的脚踝,指骨深深陷入皮肉。
白宸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抬脚碾碎枯骨,继续前行。
那些冤魂扑到他身上撕咬,却在触及他身体的瞬间如烟雾般消散。
他甚至连护体灵力都懒得运转。
计无双在后方看得真切。
当幻境显现出某些熟悉的面容时,他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而白宸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完全相同的步伐,仿佛行走在寻常山道上。
那些足以让人道心崩毁的恐怖幻象,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无聊的皮影戏。
所谓幻境——本就是虚妄。
只有内心深处的信以为真,幻境才能造成伤害。
白宸杀了很多人,但他根本不会将这些死在自己手里的亡魂放在心上。
尸山血海中,一个稚嫩的童魂突然抱住他的腿,“为什么杀我…”
白宸依然连看都没有看一眼,他轻轻抬腿甩开亡魂,脚步未有丝毫迟疑。
他并非问心无愧。
他并没有完全泯灭自己的人性。
他有自己的在乎,在乎便会有弱点,便无法对所有的亡魂都做到问心无愧。
但是他从不会违背初心。
只是从拿起刀的那刻起,就明白这双手注定要沾满鲜血。
那些亡魂的哭嚎、诅咒,都不过是通往强者之路的尘埃。
他唯一在意的,只有活下去,这个最原始的执念。
为此,就算不择手段、不计代价,哪怕要他踏着尸山血海前行,他也会走得毫不犹豫。
若生须以刃相向,屠尽苍生又何妨?
登临两千阶时,青玉阶面骤然生出无形荆棘,每一根尖刺都精准扎入足底穴位,剧痛如电流般顺着经脉直冲心脉。
即便是最前端的温如玉、穆弘远等内门翘楚,此刻也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运转灵力抵御这锥心之痛。
唯有白宸的步伐依旧从容不迫。
他沉默地与几位相识的弟子点头致意,而后不紧不慢地超越了他们。
青玉阶上,他雪白的衣袂纤尘不染,仿佛足下并非荆棘,而是寻常石阶。
“快看!是少殿主!”
“他怎会如此轻松…”
后方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白宸置若罔闻,只是平静地目视前方,每一步都踏得极稳。
若是这些弟子知晓,此刻的他连全盛时期一成的实力都施展不出来,会作何感想。
计无双望着他挺直的背影,眼底泛起一丝笑意。
抬手间,一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绯色花瓣被他轻轻拂去。
当浑厚的钟声响彻云霄时,白宸的靴底正好踏上第两千九百九十九阶青玉台阶。
他蓦地驻足,胸口微微起伏,向来平稳的呼吸终于显出一丝紊乱。
墨色长发被汗水与雨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两侧。
素白的长袍下摆早已被鲜血浸染,双腿处布料与皮肉黏连在一起,每走一步都会撕开新的伤口,在台阶上拖出一道蜿蜒的血痕。
白宸抬手抹去唇角溢出的血丝,回首俯瞰来路。
三千天阶如巨龙盘踞山间,云雾缭绕中,依稀可见无数弟子仍在艰难攀登,有的跪地喘息,有的四肢并用,更有甚者已经昏死在台阶上,被看守的弟子抬走。
他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但转瞬间,所有波动都归于平静。
“走吧。”白宸转身迈向最后一级台阶,染血的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的声音轻得几乎散在风里,像一片羽毛落在积雪上。
计无双的脚步微微一顿,墨绿色的眸子凝视着白宸染血的背影,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山风卷着血腥气拂过,吹动计无双垂落的发丝。
他沉默地抬手,似乎想要搀扶,却在半空停住,最终只是轻轻整理了下自己的袖口。
“好。”
一个字说得极轻,却带着说不出的分量。
计无双迈步跟上时,刻意落后了半步,目光始终停留在白宸微微踉跄却又很快稳住的背影上。
他看见白宸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看见他脖颈处暴起的青筋,也看见他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依然挺得笔直的脊梁。
山巅的云雾被风吹散,露出最后一阶青玉台阶。
白宸的脚步没有丝毫迟疑,仿佛方才的停顿从未存在。
计无双望着他染血的衣摆扫过台阶,在青玉上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血痕,就像他们走过的这条路,终究会被后来者的脚步覆盖。
计无双本就是隐月淬炼出的利刃,与温如玉、江子彻这些普通的负重可不同,每一分修为都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每一道伤痕都刻着生死一线的记忆。
那些能让普通弟子崩溃的幻境,于他而言不过是拙劣的戏法;足以压断骨的重力禁制,也不过是让他脚步稍沉。